雨打青竹,檐下铜铃轻响,素色桐油伞在风雨中盛开。
皂靴还未踏出石阶,裴深之身后便传来一个稍显苍老的女声。
“郎君又逃了!”
他后背一僵,一股悚然之感油然而生,裴深之跳入雨中的动作顿时多了些狼狈。
还是迟了一步,发间隐约有几缕灰白的妇人追至石阶处,“黄家娘子就在月泉路的醉瑶台酒楼候着,郎君若不肯去,那就是生生折了我这张老脸。”
“那就折罢,等我回来,再替您拗曲作直便是。”裴深之瞥一眼本应该拦住李妈妈的应星,眸带杀意。
呵,连郎君也不敢惹李妈妈生气,他怎么可能拦得住?
应星望望天,望望地,最后又望向李妈妈,就是不肯看裴深之。
“郎君莫要浑说!”见裴深之到底没有甩袖子走人,李妈妈轻咳几下,她家郎君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不饶人,任凭多好的姑娘,只消听郎君一席话,那就得哭着跑掉,没结仇就不错了,还谈什么亲事?
李妈妈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要郎君一定同黄家定下亲事,但那黄娘子是个和善伶俐的姑娘,郎君就去见一面,无论成不成,多少给你们二人一个机会不是?”
“想当初,老爷同郎君一样,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个愣头青似的,一提婚事便跳脚,好没君子风度,”提起往事,李妈妈微微笑了一笑,“可当见着英姿飒爽的夫人一箭射下苍鹰后,老爷却自个儿红着脸闹着要去夫人家里提亲呢。”
“这便是老爷与夫人之间的缘分,我相信郎君也有这样的缘分,但您不能指望缘分从天上掉下来罢?总得给好姑娘一个机会,郎君才不至于错过能相伴一生的知心人啊。”
裴深之立在雨幕中,眼帘低垂,倾斜的桐油伞面遮挡住了所有的情绪。
知心人么?即便遇着了又如何?当初谁不说裴家三爷和叶家大娘子鹣鲽情深,比话本子的男女主角还甜蜜三分。
可最后呢?还是一捧黄土,两座孤坟,了结此生。
而他们的幼子被当做灾星,一群带着祥和假面的爷叔陡然露出獠牙,平日还有三分真情的祖父祖母别过脸去,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方式将孤儿赶出了家门。
应星背起单薄的包裹,同李妈妈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从此,裴深之在这天地之间再无亲族。
他自嘲地哂笑一声,拜裴家所赐,自己这克父克母克全族的名声响彻盛京,他一人终老就很好,非得祸害无辜女子作甚?
再者说,即便他想祸害,但凡对方有一丁点脑子,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一句脆生生的话偏就在这时钻进他耳里。
裴深之眼前一阵恍惚,昨夜望着月亮的少女不由自主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说这句话的时候,祝景华仰着头,脸埋在淡蓝色月光中,一改往日的张扬肆意,眸子里似乎有一种悲怆静静流动。
他历经了祝景华本人谋划的九十个恶作剧,脑筋一转,想到那句话也许是她冲刺一百个恶作剧的第一战,便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
“我在你眼里看起来像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非找个疯丫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气自己。”
裴深之说话时,左手撑着屋脊上天马昂然的脑壳,心里暗道一句神兽莫怪,随时准备着恶作剧失败的祝景华一掌挥来后,借力往反方向躲开。
她却平静地侧首,凝视自己许久,不知为何,裴深之有一瞬间竟觉得祝景华在为自己流泪。
最后,祝景华将一切都化成浅浅的叹息。
“不愿意算了。”
她轻松跃下屋顶,须臾间带走了所有的过客,裴深之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把自己晾在屋顶才是她的目的!
裴深之无奈地敲一敲伞骨,笃笃两声闷响后,指节的痛楚使得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虽然是恶作剧,可祝景华却是第一个同他提亲的人呢。
裴深之忽然又惊悚起来。他不敢再想:“我知晓了,月泉路,醉瑶台,会去的。”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裴深之微扬起伞面,腔调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李妈妈听着却险些热泪盈眶。
苍天有眼啊,她家小郎君总算是要铁树开花了!
只要他肯见就好,这次不成,还有下一次,总有一次能成的,李妈妈握了握拳,精神抖擞,思绪已然飘到置办庚帖亲书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