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年至不惑,说话时总喜欢扒拉他那两三撇羊胡子,想来沈维衡将大半职事都揽了去,他闲得发慌,晨间既能给新来者分派差事,这会儿倒还有空顺道揪出个金银行贿的罪案来。
柳泉鸣倒也不慌,瞥见主事身后垂眉顺眼的王潦,细细思及自己做过的事,便将事情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上前躬身行礼,“大人,属下不知您所言贿赂一事从何而来。”
主事朝王潦递去一个眼色,王潦轻咳几声清了清嗓,朗声道:“方才我往沈大人处递文书,返程时恰见你与户部司务厅的小吏交头接耳,神色鬼祟,更亲眼见你往他手中塞了碎银。沈大人素来忌讳属下与其他司署私相往来,有这些不明勾当,你且好好说个明白!”
考功员外郎并非一个小官职。
沈维衡与柳泉鸣年岁相当,科考及第后,授吏部一职,品阶不高不低。凭他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的性子,年纪轻轻便得此位,已是运好。
去年考功司曝出他司行贿篡改考绩一案,沈维衡面对威逼利诱始终不为所动。恰逢天子整饬吏治,赏识其风骨,遂擢升他为考功员外郎。
时也,命也,才也,缺一不可。
倒是忘了沈维衡平日虽然温文尔雅,行事却是极守原则,想他们当年十几岁时共为同窗,两人都是清贫出身,面对豪权公子欺辱,沈维衡却是不肯弯腰低头的,傲骨铮铮,不由权欺不由财压,鲜少能遇到这般的良才了。
柳泉鸣心中一阵赞誉,装作疑惑问那王潦,“何时的事?你又见我与户部司务厅的哪位小吏私相授受?”
堂中并未见刘安,想来是这王潦随口污言了她几句,想她初来乍到容易被权威唬住,既做了事便不敢不认,让主事好好罚她一顿,当作今日她呛了他的下马威。
王潦顿了须臾,眼珠子疯狂转动,柳泉鸣见他犹豫,乘胜追击道:“这般说来,确实有位司务厅的同僚来过。他说你欠了他钱,寻你不着,我怕他公务缠身耽搁要事,便先替你垫了钱。本想着等你回来再跟你讨要,倒是忙得忘了。”
王潦蹙眉,道:“胡说!我并未向旁人借过钱。”
柳泉鸣一脸无辜,“可那人便是这般同我说的。”
王潦:“你道是替我还债便是还债了?空口白话何足为凭?以我为由遮掩你所行贿赂苟且之事,你还要脸吗?”
柳泉鸣轻轻启唇,满脸讶然,“王兄,你说我空口无凭,那你说我贿赂于人,又有何实证?”
矛头被她一句话便转回到自己身上,王潦舌头打了个结,险些咬到舌尖。
主事捋山羊须的动作微微一顿,昏沉的眸子里漾起几分兴味,缓缓坐直了身子,暗忖这柳泉鸣倒不是个省油的灯。
官场之中,尔虞我诈构陷倾轧本是常事,他们这般心生怨怼互相使绊子,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更阴狠的手段,他见得多了。
柳泉鸣:“你句句咬定我贿赂他人,若要坐实此事,倒也简单,把证人叫来,咱们当堂对质即可。”
料定王潦也不敢真把祸水引到刘安身上,届时刘安知晓自己被王潦告发,一旦质问起来,定然是偏向她的,两人口径一致,王潦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任何准备都无便敢来给她使绊子,也是个蠢的。
王潦:“你!你!”
你了个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大人!王潦仅凭一己臆测,未加查证便肆意污蔑属下,属下声名受损尚在其次,却平白耽搁了大人的宝贵时日。此事看似不大,实则关乎纲纪,今日他能毫无实证便来滋扰,他日效仿者定然层出不穷,还望大人以正风气!”柳泉鸣拱手,“恳请大人传司务厅那位同僚前来,与属下当面对质,还属下一个清白!”
她字句铿锵,王潦袖中手指蜷缩,退不得也进不得,只得强撑颜面,硬着头皮附和着要把人带来对质。主事却拍下桌子,轻飘飘撂下话来:“此等小事,竟要劳动别司的人,于情于理都不合。罢了,既是一场误会,你们自行说清便是。”
柳泉鸣与王潦齐齐垂首,“诺。”
主事轻轻挥了挥手,“若无他事,退下吧。”
他素来没有沈维衡那般刚正不阿的脾性,只图安闲度日,能少费些心力便少费些,非必要绝不给自己添乱。官场中这般小事,于他不过是闲来解闷的消遣,犯不着较真。
柳泉鸣颔首,话锋一转,“那我替王兄所还之钱,此时可尽数归还了?”
主事眼神示意王潦,王潦黑着脸憋出一句:“多少?”
“你当初借给旁人的钱,自己竟都记不清了?王兄记性未免太差。”柳泉鸣噙着笑,“不多不少,正好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