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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最小说(2013年6月刊) > 第7章 流放七月(九)

第7章 流放七月(九)(2 / 3)

我记得我在校园里唯一配得上她的表现,是一次演话 剧。我挑的剧本,《瓦朗蒂娜》。其实,如果有好材料,我 更愿意直接挑选《肖邦传》,我是肖邦,她是我的桑,追 求我的桑,热恋我的桑,最终和我决裂的桑。瓦姑娘和贝 公子可不完整,他们都死了。“怎么可以都死呢? ”我一直 纠结于此,难以释怀,e却对我说:“我看没什么不好啊,为了爱人。来,我们对对词。”——那时,我们正坐在栖 霞岭的初阳台上,我对e说:“鲜红又滚圆的太阳不矜不持 地卖弄风骚,害得周身的彩云们都已欲火难耐啦。”她挥 动手中早已起皱的剧本:“你想什么哪,我开始了。”她满 脸红光,健康动人又认真,我目不转睛地看她,还管别人 的什么悲欢离合。

“瓦朗蒂娜,请你原谅我吧,如果你不可怜一下我, 我就要死了。”

“可怜你!你怎么啦?你难受?像刚才那样,投到我 的怀里,来吧,你的生活不幸福吗? ”

“噢,瓦朗蒂娜!你没在说梦话?你认出我吗?你知 道我是谁吗? ”

“是的,我的好奶妈! ”

“不,不!我是贝内迪克特!我是贝内迪克特!你听 见吗?是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那个人!我是贝内迪克 特! ”

“不错!是你,我的丈夫,我知道是他,我的贝内迪 克特,我也爱你。拥抱我吧,但不要看我,灭掉这蜡烛光, 让我的脸偎在你的胸膛上。”

“我会使你遭到不幸的!我们预见到一切,除了这个! 在幸福实现之前,你会不幸死去,贝内迪克特! ”

“死去!这样相爱就会死吗? ”

(她为他轻轻打开果园的栅门,在门口又一次吻抱 他。)

“你记得你在这里给过我的额头第一个吻吗? ”

“明天见! ”

最后的旁白:游客打村里的墓园前面经过时,常常看 见这个漂亮的孩子在露依丝的脚下玩耍,采集生长在瓦朗 蒂娜和贝内迪克特双坟上的报春花。

掌声响亮又长久,我们的话剧获得了成功——这可能 是这个无情的世界对我们唯一的一次同时肯定,l和e,借 瓦朗蒂娜的名义,借乔治桑的名义,征服了这个世界,一 小会儿。

然而,这出经典的悲剧只是我们的预言罢了。

e,明天见。

其实在寂寥的告别降临之前,我早已被她撕裂了,只 是那个仿佛飘着雪的夜晚,我才不得不继续逆流行舟。我 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寻找着一个完美的节奏,去抚摸她厚 雾般的长发,屏息凝神地体会我们之间一厘一毫的距离, 计算我们的心脏那种相互牵制的神秘力量,在她芳香的耳

后吹出一缕带着色彩的微风,看她徐徐缓缓,慵懒而舒展 ±也转过头,给我两道优雅又庄严的目光。

她生命的转折点,并不是遇见了我这个孤独自闭的游 魂,而是因为她的父母。

十七岁的一整年,直到那个日子之前,我们的生活没 有任何衰败的迹象,我们年华似锦,无忧无虑,我们盾目 含情,清澈纯净。虽然我早已承担起照顾爷爷、料理家庭 的繁重责任,她也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 在学校里不懈努力——但我们终究还是孩子,两个半懂不 懂的孩子。

他的父亲却无奈又悲哀地将我们青春的火车扳向了一 道荒芜的悬崖。是的,当她泪眼婆娑、支支吾吾地对我说起她父亲从 非洲旅行归来之后的病症时,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可是, 当她终于在泪如泉涌之前逼迫自己说出那个难于启齿、令 人浑身发毛的名词时,我却明白了很多很多——艾滋,这 个小小的恶棍,这个从炼狱前来,和我们全然陌生的魔鬼, 将要与e的家庭一生为敌。然而它太强大了,强大到一切 生离死别,一切命运的轨迹,都将被那几个没有情感的字 母左右,我们却没有半点逆转的机会。

我明白了她母亲即将遭受的命运,我明白了她的家庭 已然失控的走向,也迷糊地对我和她之间的道路有了一点 点起伏的预感。

事实证明,我未来的几年岁月证明,作为一个悲惨家 族历史唯一的继承者,我在心智提前成熟的同时,也拥有 同龄人所根本不可能具有的,对冷色的判断力。

她越来越晚回家,起先还是为了学习,后来我发现, 她悲伤的情绪无可抑制地在她细弱的身体中蔓延开来,她 破碎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再集中到那些繁密的习题册上了, 她更愿意和我在一起空虚地将时光赶走。我们开始去酒 吧,拿钱喝最便宜的啤酒,听那些躁动的摇滚乐。说来奇 怪,我和她这样热爱孤独的人,竟然能够在强烈的金属节 奏陪伴下,轻易地投入到暄哗的人群当中去,忘我地摇摆, 兴奋地欢叫,和舞台上的主唱一起声嘶力竭地歌唱啊歌唱。

不久以后,她告诉了我来自她母亲的、不出意外的噩 耗。她一步步放弃了学习,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学校里的 ±也位、她的价值、她的尊严,一落千丈。

可是我爱她,她对我来说还是那样美,那样值得珍惜。 我知道,她没事的,只要和我在一起,她就会好起来。我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成为了一个小偷,十七岁的小偷比比皆 是,但绝不是每个年轻的窃贼都有自己无上的公主。

我想起了那个秋天,黄叶盖住了栖霞岭的山脚,我拉 着她,踩在宽大的落叶上。叶片咔咔作响,和着她铃儿般的笑声。我朝着山坡上的亭子喊道:“亭子,我晚上要带我 的宝贝去听演唱会! ”她目光晶亮,似琥珀,她两颊生晕, 若红枫。我调整丹田的气息,朝更远处的一棵巨松喊道: “松树啊,我的姑娘什么时候才会化作一潭碧水呢? ”傍 晚,开始下雨了,不一时就已倾盆而落。我牵她下山,跑 进演唱会的现场,坐在一个巨大的音响下。沉重的鼓点击 打着我们的心脏,寒雨落在我们身上,那个癫狂的露天剧 场像一个巨型冰窖,把我们冻得全身发抖,只能紧紧拥抱 在一起。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我们却一直没有离开,痴迷 地看乐队和他们的乐器在台上怒吼,把雨水用在灯光里, 熠熠生辉。我好几次怀疑,我们是不是会死在任何一声强 劲的贝斯低音下,碎成一地残片。我的碎片是黑玻璃,e, 是红水晶。她缩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便靠近她胸口说, 我们走吧。她摇头:“听完,我要和你一起听完。”我把她 搂得更紧,隔着唇上的水幕,吻住她,再不放开。

我本想在雨中把她送回家,但她拒绝了,我继续劝说 她,她却突然发毒似的张开嘴,咬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 让我疼得喊了出来。她像是有些恍惚,焦虑地亲吻我,不 停地为我抹去脸上的雨水,轻揉我被她啃出红斑的皮肤, 死死抱住我,指甲嵌入了我的背脊:“l,我爱你。” 一 虽然我们也时常这样彼此言语,但那个夜晚确实让我感受 到了一束渴求突破牢笼的欲望,一种将她彻底收归灵魂的 心潮。我再也没有坚持,抱着她奔上五楼,打开家门。

就在我们褪下彼此的衣衫,亲吻对方肩头的那一 刻——我是那般清晰地记得,我突然惊醒了。像被强悍的 电流拉住了身体,我猛然意识到某种可怖的威胁正爬上我 们尚未起航的生活。过后几年的岁月里,我都以此为傲, 也都胆战心惊于那几乎差错的一念。谁知道我们会做什 么。可我们究竟该做什么?我抱紧她,对她说,e,我们不 能这样,起来,我送你回去。

她一脸的不解,一脸的茫然,一脸的伤心。我从未见 她这样失神,但我知道今天不能让她不失望,这是来自多 少年多少年以前的训教,来自祖辈,来自那个洁身如玉的 时代的告诫。我竟然能在我望山的房子里想起这一份冰清 的纯净,无论你怎么想,责怪我,我都没法违抗已然静谧 回还的热情。“e,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家。”我攥住她的 手,吻她婆娑的泪眼,吻她,因为她是我最亮的一颗宝石, 我要她永远发光。没人比你可爱了,我的公主,当你最后 朝我微颤地点头。

那天晚上时常被我们提及,我看得出,她之后一样感 激我的选择。可我又何必要你的感激,宝贝,只要你快乐, 除了拥有你。其实我知道,就算她不快乐,她也已经无路 可走。她父母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拿出治病的积蓄根本

不可能再花在她身上,为她作任何改变。他们不再过问她 的情况,没有人在乎她潜在可能的堕落,就像没有人在乎 我一样。我们是早落的果儿,也是坚强的弃儿,我们要彻 底靠自己了。

未来的晚上,我们依然待在一起,却从未兴风作浪。 我们睡在我栖霞岭边的大床上,拉着手,看向星星。后来, 当这座城市和我们一起长高长大,星星们就离开了,告别 它们相伴万年的好朋友西湖,绝尘远去。

e,你在听吗,我的讲述字字含泪。

跟着我继续放电影吧,来来回回地奔波在我过时的剧 本里,次序凌乱地拼完这个故事。

当我和e在焦黑无际的青春沙漠上流浪追逐,把肖邦 换成了枪花,把德彪西换成了柯特库本,我们已经入戏太 深。十八岁,我和我的皇后都已经长大了。高考过后,我 除了留在图书馆做一个图书管理员之外别无选择,e却不 知道前途该如何铺展。

她逐渐病重的父母已经无法再为她提供任何经济上的 帮助,我虽然没有积蓄,但我屡次对她说,你去上学,我 挣钱给你读书,应该够了。然而她听不进去,她骨子里的 倔强和独立扼住了她人生的咽喉——她不愿意让我替她负 担,她想自己去赚钱,为她渐渐不支的父母减轻一些压力。 “这没有错,”我一再这样告诉她,“但是,你能做什么呢, e,你还是应该去上学的,你成绩比我好,以后出来再赚钱 没问题。”

她十八岁生日那夜,我们一起走上了钱塘江大桥。七 月,迎面袭来的江风依然让人感到寒栗。她问我:“怎么想 到要来这里? ” “我想在你十八岁的这天和你一起听听火 车的声音。”我们拥抱在月光下,几分沖后,火车就轰轰 而至了。我们脚下的桥面随着火车的接近震颤得越来越厉 害,我们一起闭上眼睛,恍若四足升空,飞离天堂之城。 火车头沉重地轧过大桥,仿佛在我们的身体上碾过,不留 一点痕迹,呼啸着远去了。也就是在火车离开的刹那,我 突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惧怕有一天被火车带 走,再不归来。她似乎就在那一刻看清了我的心思,又似 乎是被火车提醒,决心要去摸索那个告别的起点——她仰 起面庞,若即若离地对我周身的滚滚热风细碎地告白:“l, 我要走了。”

我耳边迅急地划过一阵转瞬即逝的丧沖声,那根神秘 的撞柱仿佛来自铁轨上的枕木,来自忧郁的寒冬,密集地 敲打在我的心脏中央,将我猛然推入雾气弥漫的玉山山 谷。我伸出右臂,使劲从腰间揽紧她,试图找到我们小腹 之间彼此守护的温度,然而她的身子却比我更冷一一在酷热的七月,在沉默无语的钱塘江上,我们竟然冷得浑身打 战。“我们走吧。”她极缓地眨了眨眼,瞳孔里泛出哀求的 情绪,“我们回家再说。”

我们走下桥去。我心中的潮水不受控制地翻腾,溢出 我的胸腔——我在想我们的将来,那些个让我魂牵梦绕的 曰子,我根本不会考虑让它们离我而去的。于是我转头对 她说:“宝贝,忘掉离开吧,我们怎么可能分别? ”她一愣, 仿佛我在喊别人,痴痴地看向虚无远方的一线紫色苍天, 松开了扣紧我十指的左手,松开了,似乎决绝得再也不会 回来。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们第一次吵架。她凄惨地哭喊, 我仓皇地落逃。记得我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了闪电——那 些个七月的夜晚,天空中总会亮起闪电,悍然地劈在栖霞 岭的背后。每一天,这些干燥而凶恶的裂痕,像一柄柄淬 毒的利剑,满带仇恨地扎在山岭的同一个位置。我远远地 和它们目光交汇,感到心像是已经被它们剖开,裂成了两 瓣。一瓣是对我们的未来天堂般温和的希冀,一瓣却是把 自己送进地狱火葬场的冲动。谁也不能帮我,给我一点建 议,也就是在那些夜晚,我常常会梦见我素昧平生的母亲, 我无影无踪的父亲,我希望他们告诉我该如何抉择。

“你们当初为什么留下我? ”我梦中如此的撕心裂肺 吓坏了 e,她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整曰整曰地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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