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流放七月(九) 第7章 流放七月(九)
冬筱/文
有的时候/也有一叶小舟渡海而来/在我底岸边小泊/ 而在雾和冬的季节/在深夜无星之时/我不能看到你了/我 只在我底恋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见你为我留下的影子。
—阿垅《孤岛》
· e ·
她的名字叫e。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她,从没有。自她离 开以后,我就开始衰老了,我穿过时光的镜子,形单影只 地走在拒绝爱情的旅程中。一路上,我不断在脑海里把关 于她的旧胶片翻出来,顺便找一台年岁久远的放映机,独 自看完那些斑驳的影像。
我在明亮的夜空下快步行走,似乎有些稠密的雪花旋 转着落在我的周身,它们带棱角的身体刺痛了我的面庞, 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挡我。
可它们又知道什么?
我就要知道了,当我手拿酒瓶,不断往自己的身体里 添柴加火,当我把那些前赴后继的雪好踏成泥浆,当我决 心在这个命中注定的夜晚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什么,我就 要知道了。
那扇门有什么不同?和我去年站在它面前的日日夜夜 相比,它老了一岁,可它对我更熟稔了,我向来和它心有 灵犀,我知道它在默然地提醒我:赶紧走吧,l,你不该来 的。然而我为什么要走,我问自己,问我面前的门:这本 来就是逃不掉的。我时常怀疑自己能否在或前或后的某一 小截生命危途中,得到或多或少的那样一点自由选择的权 力,但是今天,我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敲响了那扇门。
许久许久,眼前的门仿佛比我更惴惴不安,和我一同 等待,我似乎感到它正在竭尽全力地压低身体的重心,想 要遮挡住门缝底下那一缕浑浊的亮光。许久许久,我的回 忆里突兀地蹦出了她清泉般的眼睛,我多渴望从那盈满泪 光的双眼中看到水底的世界,然而,它变得模糊了,像被 光滑的圆石击中了湖面,漾起一圏圏破碎哀愁的波纹。
我忍不住要哭,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她。可我已经多久没有哭泣了,哭泣并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今晚的。我 带着希望而来,雪花为我做证,那忧心忡忡、薄如蝉翼 的希望——门到底还是放弃了对我执着的拒绝,它再不情 愿,也得最后一次为我开启。
根本不是她,我早该知道,她怎么可能为我开门,怎 么忍心再和我对视?我早该知道的。
两个濒死的人,或者说,一个骨痩如柴的男人,以及 他身后那个更加骨痩如柴的女人。
我没有开口,也没有呼吸,寒气就在那一刻肆无忌惮 地窜进我全身的血管,将我的血液封冻起来,要把它们凝 成透亮的冰晶。他们认识我,我知道,但他们望着我,并 不言语,好像我是另一具死尸,或者,我根本就是死神, 我是来带他们走的。
可他们蜡黄的瞳孔里放出的光芒不是惊恐啊,那明明 是悲痛,还有藏在悲痛身旁,呼之欲出的绝望。
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他的责任——把那悲痛和绝望,凭 空复制一份,交给我。
于是,他沙哑地,怆然地,倾尽全力地用他生锈废铁 般虚空不实的声音对我说:“她不在了,七月底,她就不在 了。”
我才没有听清呢!我何必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听这两 具尸殍的鬼话?我要进去找她,她就在里面,和从前那些 浸浴着金色回忆的日子一样,在等我,微笑着,伸出纤细 的手,捧住我的脸,凑近我,给我又一个温馨朦胧的亲吻, 在我耳边念出一首黯淡幻灭的诗歌……突然,那个女人走 上前来,把门推进身后的黑洞,和她的丈夫并肩站在门边, 望着我。我见到了她的几滴眼泪,在她脸上干枯恐怖的沟 壑里踽踽前进,像一条临终的河流,早已失去了向海的勇 气。我移开目光,她则伸出干痩的右手,费力地把一个信 封举到我的身前。无数雪花反射下的惨淡月光照在那个阴 森苍白的信封上,我一眼就见到了收信人的名字。
l。
我接过信封,捧在手中,女人转身走回屋里,男人最 后给了我一个凄凉的表情,不是笑,不是哭,不是感谢, 更不是告别。
是死亡,我亲爱的e。
这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她还是个公主的时候。
就像一粒粒澄明的清水从石缝中滴落,慢慢汇聚起 来,谁知道它们最终会合成什么样子呢,是鱼塘,是小河, 是西湖,还是海洋?天晓得。当它们一点一滴地坠下以后, 记忆就会变味,一定的。只有它们在石头上将落未落,凝 成椭圆状,带个小尾的瞬间,最是美丽了。
我看到的小水滴,是一张张照片,照片上,是铁轨。 那是进学校之后的第一次班级活动,才艺展示。每个人准 备一±夬展扳,贴上各自得意的作品,让别的同学认识自己: 可以是写的文章,画的图画,剪的剪纸……我才不会笨手 笨脚地去做什么展板,我只看。于是,那些铁轨的照片就 像一块块吸铁石,不由分说地把我引了过去。我凝视着它 们,和自己脑海中的铁轨对比,却不那么一样。眼前的这 些铁轨拍摄角度各不相同,有远有近,有新有旧。我感到 亲切又感动,甚至就快流下激动的热泪来——我忍不住伸 出手去触摸那些照片,想飞去铁轨的身边。
“你喜欢这些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却又不感到陌生。我转过头去看她——于是我想起了自己 正在读的那本书里的描述:“我常常忆起这个只有我自己还 能回想起,而从未向别人谈及的形象。她一直在那里,在 那昔日的寂静之中,令我赞叹不止。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 我惬意,也是我最熟悉、最为之心荡神驰的一个形象。”
“我喜欢铁轨。”她见我怔怔不语,偏过头微笑,放 慢了语速,气若兰芷,“我爸爸带我到处旅行,我都爱拍下 它们。”
“我和铁轨是老朋友了。”我想解释,却无奈太过着 急,竟说不出话来,“它们认识我的。”
“你说,我给这组照片取个什么名字呢。”她有她的 困惑,蹙起眉头,风情万种,“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好。”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我在神魂颠倒的同时灵光乍 现,不胜欣喜,眼珠一转,瞥见她怀里抱着一本书,出手 一指,“什么书? ”
她举起那本黄木皮色的书,笑着把封面给我看——《初 恋》。我点头,从她手中托过来,翻到靠前的一页读出:
“……凡是我所想到的、感触到的方方面面,全都使我的内 心深处萌生一种朦胧的、羞涩的预感——这种预感是新奇 的、说不出的甜蜜的……这种期待充溢于我体内的各个部 分,它随着我的呼吸出现,它顺着我的血管奔流,在我的 每一滴血中躁动……”
“后头一句呢? ”她饶有兴趣地看我,笑靥如花。 “它肯定会在不久之后变为现实。”我轻轻读完,回 望她。
我开始接近她,常拿一本书坐在她身侧。我们都能感 受到彼此之间微妙的默契,我们一起翻页,一起端起杯子 喝水。我盯着她看,不自禁地笑,蓬勃的温暖随之从脚底 升起,贯穿胸膛和头顶。我抚摸她深色的长发,缠绕在指 尖,牵起她白皙的小手,放置于胸口。她拿开我的手:“l, 你怎么不专心看书。”我笑了起来,她微微噘嘴,“l,你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我说:“那样的话,我只对你笑,只有你能看到它们。”她摇摇头,继续埋头读书, 赠我一个剪影。那完美的侧脸化为甘露,淌入我通身脉络, 我感到以往的恐1具和期望,还有相互冲撞的自卑和自负, 都在这醇香的琼浆到来之后平复下来。当e和她的铁轨闯 入了我并不成熟的躯体,初恋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立刻 扎下了根,迅速生长开来。只要她不在我身边,不在我的 视线里,我就会不安、焦虑、呼吸发紧、难以思考。
刚认识她的那些曰子,每天清晨,我都会骑一辆破破 烂烂的自行车来到她家楼下。那是条寂静的小路,很少有 人经过。我不下车,吹吹口哨,过一会儿她便打开卧室窗 子,还穿着浅红的格子睡衣,托起下巴,揉揉倦意未消的 眼睛。我仰起头,朝她招手。她总喜欢在窗口和我开玩笑: “l,你不上来么,见见我爸爸妈妈。”那时,我能经常看 见她壮实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她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耐心地在楼下等她,然后骑车带她去学校。她总嫌我骑 得太快,害怕地拽紧我的衣角,下巴搁在我脊柱的骨节上, 呼出的鼻息就从那儿渗入了我的心肺,让我觉得神清气 爽,胸口泛上一阵槐蜜般的甜香。
更多时候,我们还是会去西子姑娘的大花园。一个夏 曰午后,起了大风,乌云压城,瓢泼大雨里,她天蓝色的 长裙顺风起舞,碎花的紫蔷色布鞋沾上了泥点,她腼腆地 向犹豫不决的我伸出一根手指。谁说不是呢,我曾经比她 更腼腆一一可我悟性高,沿着她的小指,一翻手,便扣住 了她的掌心。我们涔涔的手就这样湿漉漉地黏在了一起。 我们来到咖啡店橱窗外的雨棚下,浑身湿透地向里面张望 一番,指着彼此狼狈不堪的倒影,无缘无故地笑开去。风 向又变了,雨点扑面打来,我们朝湖岸边的一±夬石碑跑去, 绕着它转圏,躲避雨点的追击。
冬天,我们习惯去行人不多的苏堤。我拉她走上石桥, 右手托在她的腰间,左手拨弄起她如瀑的长发,拂起几根, 盘在她的天灵盖前。她不喜这般,甩甩头,让发丝归位。 我说:“宝贝,你的头发能长到多长,有一天,能送给我一 缕么? ”她不言语,把手举到额前,伸出食指和拇指,轻 轻一掐,一根黑发便已摘下,她用另一只手掀开我的背包, 抽出里头那本《恶之花》,翻到我折角的那页,将手中发 丝夹了进去:“送你了,可不能弄丢,待看下一本,就换进 去。”我说好,可就是太珍贵,还想要一根。她不接话, 环顾落满大雪的长堤,突然说道:“l,那些小树会不会被 雪压坏呢,我们去把它们身上的雪弄下来吧。”于是我们 离开锁澜桥拱顶,晃动长堤上每一条光秃秃的树枝,把上 面的雪掸进湖里,直到气力全无。
那时,我时常故作深沉地对e说:“将来你必须嫁给 我。”她一抬头:“我才不要结婚呢。”我说:“那你要什
么? ”她说:“我要春天为我们的幸福停留。”我说:“这 句话你哪儿听来的? ”她说:“歌里唱的呀。”我呵呵一笑:
“不知道了吧,是叶芝的诗。”那时,她的家庭很幸福,假 期里,她的父母常常带她坐火车旅行,她拿起相机,拍下 铁轨和夕阳,彩虹在她布局老练的镜头里翻过跟头对着我 笑;那时,爷爷要检査我写英文,她便帮我写一封英文信 给爷爷,爷爷看了很满意,他从此以为我的英文字母写得 好看;那时,她手握五彩铅笔,在我的每一本日记封面上 画一幅男孩和铁轨的图画;那时,在我的日记里,自己是 一个小小的吉普赛男孩,她是我胡思乱想的故事中流离失 所的公主……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会把她 放进我笔下的小说。
我们在雷峰塔的废墟边交换了初吻,我记得那天我们 一点都不害羞,就像两条丰沛的小河,自然而然地蜿蜒奔 流了十七年,终究归于一处,浊的我变清,淡的她变浓, 交融而汇,双双被对方温柔的体温包裹进了心窝。后来她 这样问我:“那天是在哪儿呢? ”我说:“雷峰塔。” “我只 记得你的嘴唇有点凉,舌头很软,其他的全忘了。” “记得 吗,我们踩在厚厚的草地上,挨着一棵年迈的朴树,远处 还有一个扬起眉毛的石亭。” “啊,对,那个吻结束的时候 夕阳正好沉了下去。” “然后我们就听到了净慈寺的钟声。” 我们学会了抽烟,坐在里西湖边的长椅上,罩着傻乎 乎的校服,边抽边接吻。湖上有群雪白的天鹅,它们喜欢 我们,常常排起队,摇摇晃晃地环绕在我们的长凳边, 引颈长鸣,然后扑通扑通地跳进湖中,稳稳当当地浮在水 面上,渐行渐远。里西湖上还有形貌可人的小船,每当有 船靠近岸边,里面的人们总会用鄙夷而惊讶,又略带责备 的神情看着我们。曾经有人问我们:“小朋友,你们几岁 了? ”我说十六,e笑着说,我们十七了。等船划远,我 凑到她耳边:“我喜欢鹅,不喜欢人。”她却仰头看天:“我 喜欢十七岁,想现在就去,然后和你一起永远留在那儿。” 在学校,e是优秀的。她身兼数职,顶着无数闪耀的 头衔。她会画画,会唱歌,还会跳拉丁舞,成绩也名列前 茅。我是平庸的,既非她出黑扳报的帮手,也非她的舞伴, 考试成绩更难望其项背,可是,我早就知道,我和她之间 的感情坚不可摧,我们的默契无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