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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最小说(2013年6月刊) > 第7章 流放七月(九)

第7章 流放七月(九)(3 / 3)

可我年轻的盛气又如何能够消去?我是男人,我本该 对生活有要求的。我和她一样,何尝不希望生活能好起来, 我总会梦见在我们的婚礼上,她的父母笑容可掬,我的爷 爷神采奕奕,他们为我们析福,给我们哪怕再轻的掌声、 再短的祝词。我无奈地劝说日趋消沉的e: “你爸妈会好 起来的,我爷爷也是,你不要走,我们一起,我们还有机 会。”然而她似乎在成长的同时感知到了社会给我们安排 的宿命,她渐渐不愿和我对视,目光一天天泥泞下去,脸 孔不再如过往那般白皙清丽,眉心愁云笼罩,情绪灰暗如 尘。天知道我恳求了她多少次,向她道歉了多少次,试图 劝导她多少次。可我终于还是逐步明白,我治愈不了一个 曾经拥有过完美生活的女孩的伤痛。她成年之后的不解、 自卑、怨恨,还有帮助家庭的责任让她作出了那个至今让 我难以相信的选择。

抉择毕竟是她的。我们的爱情终究还是在尚未完形之 际,便被无情地删除出了我们的旅程,被彻底地流放,成 为了一摊血水。秋曰的傍晚,我在阳台上抽掉整整一包烟, 她从房里走出来,夺下我手中那颗虚弱的火花,插进唇间, 深吸一口。我凑近去吻她,她没有退让,那皲裂的唇,干 涩的嘴,还有一缕颓丧的烟一一我们隔着彼此的泪水,决 斗般澎湃地接吻。

“你听我说。”她撤开一步,不看我,长发在风中乱 了方寸,纷飞起舞,“别来找我。”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心怀希望的劝诫,却不想她连告别 的信都已经完成。

就在那个午夜,她一言不发地悄悄离开了我的望山 居,唯一带走的,是书橱里那本陈旧的《娜娜》。

我在赶去她家的路上逐渐醒转:ā要的不再是救赎了, 她要去惩罚这已然成舟的现实。她给我的字条还在手中, 在彻骨的秋风中扑扇着翅膀,似乎想逃回它主人身边。我 最后读了一遍那段几乎可以把我绞得血肉模糊的文字,将 纸条扯烂在风中,随后低下头,苟延残喘地准备迎接没有 她的年岁:“l,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你对我的呼唤,我想要 钴进一条来自深渊的裂缝,找到我们爱情的光环,戴在头 顶送它回来。可我终于知道,它已经幻化成水了,我做了 什么?我能做什么?留在你身边,无所事事地忍受彼此之 间可怕的沉默?还是回去和我病入膏肓的父母在一起,向 着死亡行军? l,我只能离去,忘记你们。我会成为娜娜, 纸醉金迷的娜娜,迷倒众生的娜娜,别去寻找我,也别再 心存幻想。”

我在她家那扇苍老的木门前体会到了无望的抑郁:她 心中的那潭死水激昂地迈开脚步,如同一道不可收回的飞 泉,从源头的崖壁上倾泻而下,无所顾忌地将要去追求那 失重的喜悦了。要么,我站在山顶,看着她一去不返,悲 痛欲绝;要么,我纵身一跃,粉身碎骨地和她共赴黄泉。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医院里的爷爷,我最终选择了前 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收住脚步,向面前的木门许下一个 渺茫的心愿:期待某曰上天让水倒流。

这一天会来吗,e?栖霞岭在这样问你呢,若你能听 见,也不需回答。

我记得自己在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曾经这样对她说: “e,要是我们分手了,你可定要再给我一次和好的机会, 因为我会后悔的。”她立时答应,鸟儿似的点头,随后又 着急地摇头:“不分手。”可是当她如此坚决地离开,我却 再也用不上这个机会了。她带走《娜娜》几周之后,我接 到一个快递公司的短信,说有我的包裹。我没去拿,但我 知道,那一定是e寄来的,里面有我们在一起拍的小照片, 有我为她记下文字的笔记本,有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的旅 馆名片,有那块我挂在她颈中的翡冷翠,还有一串漂亮的 檀香水珠,属于我的瓦朗蒂娜……

一个丢了魂的醉酒之夜,我推开街角一家洗头店粉红 色的移门,牵起了陌生姑娘毫无情绪和体温的手,倾听她 们时而柔软时而生硬的喘息。纵使我知道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我还是希望能碰到她一一这又哪里是寻找安慰,我 其实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些可怜的渺小的欲望,又 怎能概括我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和与之隔绝的渴求。我心怀 炽热的希望,在污秽的洗头房里挥汗如雨,在那份令人窒 息的腐朽中去找伟大的尊荣,向e证明撒旦对我们的劫掠 与侵蚀,和她并肩作战,和她一同欢喜与神伤。

疯狂的我,沮丧至斯,却没能治愈自己。可谁又能治 愈谁? e的离去证明了这个时代悲惨的彷徨:我们谁都没 有能力拯救自己,拯救别人,谁都会牺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无论我们的爱情曾经看起来有多美好,多光明。我们到底 还是没法抵挡我们身患重病抑或隐匿消失的父母,我们气 若游丝的爷爷……娜娜曾经可以的,她屡次获胜,将那些 男人一个又一个击倒,可是e,你不是娜娜,你在离开我 的时候就已经遍体鳞伤了。

去年平安夜,下起了大雪,我喝得半醉,再也无法按 捺血管的暴动,燃烧着赶往e的家,见到了她的父母,那 两具无力的干尸。

他们把那封写着我名字的信交给了我。

我的l :

我本不该给你写信的,只是,有的时候,当我们决定 作出一个选择,总想找个人说一说。

于是我写这封告别信给你,我唯一的你,让你知道, 我就要回来了。但宽恕我,我不会再去见你,因为我早就 不是以前的我。

我离你而去,对西湖说再见,来到上海。我上班的地 方叫作苏堤春晓,你该能想象,那种浮华的富丽堂皇和珠 光宝气。可它竟然总能让我想起我们寸步不离的日子,想 起我们在跨虹桥边的天光云影下泛舟喝茶,在曲院风荷的 茂密森林里摘拾青青柳叶……其实从抵达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与其一步步虚伪地堕落,还不如坚 定目标,洒脱一点:我知道自己是去千什么的,知道该怎 样赚钱。说这些合适吗?我想也只有你能原谅我,原谅最 后一次没有谎言的我。

每个月我都可以寄很多钱给爸妈,自己还留下不少, 和一起工作的姐妹们上街购物。在夜总会里,我的价格算 是比较高的,积累了一年的经验以后,总算有点名气了。 如今我浓妆艳抹地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们黏在一起,共度每 个夜晚。他们只是动物罢了,我也一样,在这条挤满了动 物的苏堤上。

你好么?其实这样问意义不大。那么,你爷爷好么? 他现在还惦记看你写英文么?替我问他好。来自那个时代 的人,是值得长命百岁的。我现在每天都喝酒,抽烟更不必提了,可它们其实已经不是烟和酒,而是我的过去怅然 若失的尸身,它们千里迢迢地钻进我的嘴,和它们的头颅 轰轰烈烈地重逢。

这个夜晚我好平静啊,就像我们的湖,凝神静气地等 待着我想要对你说的话一句句蹦出来。它们幸福又踊跃地 离开湖底,跳上纸面,想见到你。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 我们十七岁时睡觉前会给对方写下短短的祝梦词。我曾经 这样写道:l,如果上帝让我去仟悔,那我就对他说,我这 辈子最大的罪恶,就是没能再尽一点力去爱你。

于是我想,这应该是一封道歉信吧。

我也记得我们总喜欢用西湖上空的云朵们来形容感 情:空渺如燕的云朵代表暗恋,轮廓鲜明、厚重敦实的象 征热烈的爱,在风中迅速变化的则是那种捉摸不定的暧 昧……我离开你之后,每天都抬头望天,期待在莫测的天 空中寻找到另一朵云彩,来形容我的心情。可我从未成功 过,天空已经不再理眯我了,它在惩罚我,或者,它也不知该怎样用云去形容我对你滚烫的,烧伤般的愧疚——我一度以为那是红霞的,然而红霞有夕阳的陪伴,有黑夜的 庇护,它们哪里孤独?

我离开西湖前一天,你最后一次陪我从湖滨走回 家一一雷峰塔已经重建,在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而 我们的那个初吻,就像那条美丽的白蛇一样被永远地压在 了塔下。我会在你生日那天对自己说,l,生日快乐,祝你 快乐,祝你好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依然要祝你一切都 好。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忘记你的面容和声音,忘记你抽 烟时的姿势,忘记你怀抱我时骄傲的眼神,可我此生已经 做不到了。

我没有说过我永远不会回来,因为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才算是真的活过。但就在你的脸飘然浮现的夜晚, 我会梦见我们未来的孩子,听见他对我说话,颤颤巍巍地喊我:妈——对,就那纯洁如壁的一个字,读轻声,像一粒小水珠破空而来 他满脸通红,手舞足蹈,不知如何独自学会了这唯一的发音。我好想哭,于是我告诉自己:l 以前一定决心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机会,让他在以后的某天 来到这个世界的,错误都在我,我是个十恶不救的母亲。

现在再说归来,已经太难。这和你无关,只是命运而 已。呼啸而过的不仅仅是幸福、仇恨,还有我们,以及下 一个我们。想让旋律停在那些明媚的日子,就得把琴毁了。 你动不了手的,这次,还是我来吧。

前段时间,我生病了,我去医院做了检查,今天下午 刚刚知道,和我爸妈一样的病。其实我早有预感,也知道 这是自作自受。但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变成我爸妈那 个样子的,纵使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我也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我要回到西湖边来销毁自己,但我不会再去 找你。记得那首歌么,我们曾经一起戴着耳机听了无数遍:

the durgs don"t work——现在,什么都没用了,这页信纸也一样。

写到这里,我方才醒悟,这是一封情书。

我走了,l,记得我,记得我们的初恋,记得我一直、 永远爱你。

e

2005 7 15

她七月下旬回到西湖边,七月的最后一天,从天桥上跳下,砸在了一辆出租车上,当场化蝶远行。

她曾是一只可爱的白兔,一只轻灵的鹿,一只迷失 的羊盖,跳跃奔跑在蓝天白云下。她以为自己能够有多风 光的,她以为世界对她会有多同情的一一直到她被杀死的 那一刻,她依然相信。可她身后的家庭、社会还有初恋, 却化作了一把把尖利的、锈迹斑斑的屠刀,将她的生命割 成了血流不止的花瓣,最后洋洋洒洒地撒向这座慵懒的城 市。她太天真,忘记人类早已抛弃左拉和娜娜的时代,病 痛亦然。

纯洁的永远只有开头,无论我和e再怎样折腾我们 的年华,只要我们在一起,都是纯洁的一一后来,我偷走 人们的钱包,脱下卖身姑娘的衣衫;她卸去卑微的自尊, 让男人们慷慨解囊;后来的后来,我们阴阳两隔,永生不 见……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故事,质地本该如此,它目 睹了两颗年轻心灵的破碎,见证了我们前进之路的坍塌。

窗外灰色的大街,街上疯狂的人群,还有我血红的双 眼。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悲伤而眼红,还是因为死亡 与悔恨。是我把她推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的,但我又怎 么能够离开和她共同存在过的回忆? e,你回来吧,再让 我见你一面,那时,我将单膝跪地,向你求婚。

这个盛满欲望的黑暗世界废话连篇,渗出深入骨髓的 黑色液体。那是再清晰不过的腐蚀感了,对我罹难记忆的 腐蚀,对我衰老身体的腐蚀。面前的黑洞依然在无际地延 伸,这狂躁又阴郁的氛围让我的目光闪烁不定,再也无法 含情地注视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再也无法理清湖水中自 己扭曲的成长轨迹——我向我的故乡投降,而我的刑期, 无限。

雪莱在去世前不久这样写道:“就这样,她虽已离开, 记忆仍使她和我同在,甚至像幻想才敢析求的完整——有 她在,我的愦怒和激动,都趋于缓和,我只活在我们同在 的时间。未来和过去,都被忘怀,仿佛不会出现,从不存 在……”

e,我看见你了,我希望在自己感到疲惫,感到低落, 感到悲伤的时候,甚至死去的那一刻,依然能怀抱一点专 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电影落幕,放映机冒出了青烟,像是某种祭奠的仪式。 我告别我的剧场,独自走回那没有尽头的隧道。

>;>;>;连载结束 单行本即将上市,敬请期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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