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孩子头儿(1) 二猛能在小伙伴群里被拥为孩子头儿,说明二猛是有他的一套的。就像老五鸟儿玩得好被人称为鸟王,凫子洑水逮鱼抹儿好被人称为鱼王。
二猛的祖辈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外来户,在龙岗子庄头落了脚,几代人下来,说话的口音、原来的生活习惯就被同化了。二猛爹为人和善,性格很绵,话很少,像个闷嘴的葫芦;二猛娘个子高高大大,心直口快,从来不会小声说话,嘴一张东西院都觉得她是在贴着自己的耳根子喊。二猛弟兄三个。老大、老三长相憨厚,一看就是听话的孩子。二猛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三句话不和就要尅(尅:音kēi,做动词,有“快速做某事”或“凶猛野蛮地做某事”的意思。能充分地表达北方人的性格豪爽。如:尅架,尅饭,尅酒。)。对这个硬头鲹子,爹娘也拿他没有办法。
庄子不算小,一座小桥跨过庄子中间南北流向的一条水沟。基本上以桥为界,分为庄东头、庄西头。虽然只是一座三两步就能趠过去的小桥,桥东和桥西的人家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庄东头说庄西头的人野,庄西头说庄东的人假。虽然见了面谁也不说出来,但心里总是有。不同就不同吧,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小孩子受大人的影响,心里就有一种对立的情绪。小孩子们玩也各有自己的圈子,拉帮结派,山头林立。大的分庄西头的,庄东头的。庄东头的分前门的、家后的;庄西头的分路南的、路北的。各成一派,各有各的头儿。二猛先是庄东头前门的孩子头儿,后来通过皮锤说话,将前门、家后合二为一,成了庄东头的孩子王。庄东头统一了,庄西头也在争争斗斗中结盟了。庄两头的孩子头儿无时无刻不在较着劲,都想做全庄孩子的头儿。统一很难,联合倒是时有时无。因为都要到黄河故道里割草放羊,就会因争水争草及其他种种原因同外庄的孩子打架。这时候,一个庄的孩子就会无意间抱成团儿,平日里一见面就大眼瞪小眼的两个头儿这时摒弃前嫌,各自统率属下分工合作,联手抗敌。把外庄的孩子打败了,便各自吹嘘自己的战功。争着争着,又恼了,“你咋?”“你咋!”“不服是不是?”“不服又咋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那你就放马过来!”就划个道道,开始比画。有时候还会为开战找个借口——“我划个杠你敢踩不?”“天下没有卖不敢的!”这边伸手刚刚在地上划了道杠,那边一只脚踩了上去。“你为啥踩我划的杠?”“大河底下又不是恁家的,我想走哪就走哪!”两个孩子小公鸡一样地往前凑,凑到不能再近了,有时候花花搂有时候抱后腰地就缠巴在了一起。
二猛率领庄东头孩子在与庄西头孩子的数次冲突中,都能笑到最后。因为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群绵羊胜过一头绵羊统率的一群狮子。庄西头的孩子个个生猛,都认为自己比别人强,都想当头儿,勉强出了个当头儿的,别的孩子也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有组织无纪律,形成不了战斗力。庄东头的孩子大都家里规矩比较严,个个本本分分安分守己。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心底深处还是有小兽的躁动的,被二猛一喝闪,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龙岗子南边有一条东西向的大沟,沟南沿因堆积起沟的土形成一条长长高高的土埨子。秋冬大沟内无水时,埨子上下就成了小孩子天然的战地。庄东头与庄西头的孩子每到太阳似落似不落时,就会在这里一争上下。庄东头守时,二猛指挥手下站在埨子上转过身来,腚朝着下面的大沟,弓着腰拼命地把埨子上的暄土从胯下往沟里扒,往下撒。这要比捧着土往下撒的速率快得多。一时间尘土飞扬,把从沟底往上攻的庄西头孩子呛得喘不过气来,连滚带爬地败回到沟底,擤把鼻涕吐口唾沫都是黄的。待庄东头的孩子从沟底往上攻时,二猛又有奇计,他让大家把棉袄脱下来,一只袄筒罩在脸上,用一只手托着,像大象的长鼻子,既不耽误喘气,又能看清上面的情况,另一只手可以往上撒土可以攀爬。然后分派任务,佯攻、主攻、迂回……一声令下,一群孩子撒着欢儿嗷嗷叫着往上冲……阵地拿下,一个个泥猴子般地欢呼雀跃。
一般的家庭,大人累了一天,都想静下来好好歇歇,自己的孩子吵了闹了听着心里头都烦,更别说还有别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里打打闹闹了。二猛爹娘倒是跟别人不一样,家里除了自己的仨儿俩女一堆孩子,往往少不了三五个别人家的孩子在一起玩。二猛身边能拢孩子,还在于他会拉呱。不知他从哪儿听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他说,日本鬼子和八路军打仗时,日本人有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这两只鸡都很大,肚子里面能盛很多飞机。飞机在天上飞了一天,天一黑就通过鸡嘴飞进鸡肚子里上宿。要打仗时,就从鸡腚眼子里像鸡嬎蛋似的飞出来,去炸八路军。那时候八路军没有飞机,每次都吃很大的亏,就想办法要炸掉这两只鸡。日本人的两只鸡每天都得吃很多东西,成汽车成汽车地往鸡肚子里送。它们吃的东西都是汽油、炸弹,然后再屙出来炸人。这时候八路军想了个办法,找了几个能说几句日本话的战士混进给鸡喂食儿的队伍里,钻到鸡肚子里不出来,找了个机会把里面的弹药库给炸了。当然,炸的不光是弹药,还有一肚子的飞机……多年后,小伙伴们才知道二猛说的日本人的两只鸡原来是日本人的航空母舰。要说是啥母舰或公舰的,小伙伴们肯定不懂,公鸡母鸡哪个孩子没见过?只不过不知道这是二猛故意演绎的,还是他现贩现卖的,反正这让小伙伴们记忆太深了。
二猛说,朱庄的转子媳妇生了孩子,奶水下不来要投奶,转子就找凫子借了个撒网到大河的窝子里去撒鱼。窝子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听人说十八根撇绳连在一起绑个秤砣也没坠到底儿。那转子忙了一天,小半夜时才有时间去撒鱼。转子在窝子里撒了一网一网又一网,网网都是空的,连根水草也没弄上来。转子心里直打鼓,他抬头一看,四下里黑乎乎影影绰绰的,让他头皮发麻。都说这片窝子常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啥秤砣漂在水面不沉了,在窝子里洗澡脚脖子让水鬼攥得许青了……要不是媳妇给自己添的香火头饿得哇哇直哭,哪个小舅子才会半夜三更到这儿来。转子抽袋烟定定神,心想,再尅一网散熊,逮着逮不着都走人!牙一咬,双臂一振,手中的网成了一个圆面“唰”的一声落入水中。转子弯着腰喘着粗气慢慢地收着网,收着收着,网拽不动了。转子恣得屁溜的,心想,这一网不知逮了多少鱼呢!他扽了扽网绳,网像被吸在水里似的还是一动不动。他退后几步把网绳拴在一棵树上,脱下衣裳抹个光腚就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顺着网往下摸,网里空空的。转子憋住气两腿一用力再往下沉,这时候他摸着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他睁眼一看,魂都要吓掉了。转子看到一条一拃宽、两扁担长、发着白光的白鳝直直地竖着,嘴里咬着网在往下拉。他一张嘴,“咕嘚儿”喝了一口水。这时候还敢想啥?手脚并用一转身打了个水花蹿出窝子,衣裳也没穿一口气蹽到家,吓得后半夜都没睡着觉。天刚刚胧明,他就喊了几个人壮着胆子要到窝子边看看。几个人听转子一说,都说他睡癔症了瞎胡扯。说是说,还是跟着转子到了窝子边。几个人定睛一看,都愣住了,昨儿夜来转子扔在窝子里的网不知被谁挂到了树上,网上还有个近二尺长的大口子。四下里瞅瞅,一个人毛也没有。这是咋回事儿?几个人看看转子,又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头发都竖起来了,撒丫子转身就跑,一路上谁也不敢回头……
家里人对二猛宽容,小玩伴对二猛崇拜,但在学堂里,二猛的日子并不好过。和二猛一起进学堂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二猛还在一年级蹲着。新一学年开学的第一天,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虽然没点名,也足足把二猛敲打了半天。女老师声色俱厉地说:“个别人不要再能了,再能都到几儿了?别人一蹦三跳地往上蹿,你看看你,打着滴溜原地不动。当抱窝鸡好还是咋的?看你能抱出个啥鸡来!别的老师问不了你我能管了你!搁我的班里就要老老实实的,谁再敢冒尖我就把他的尖给削了去!看我敢不敢!”边说边用一根三尺左右去了刺的槐木条子把黑板抽得噼啪作响。打马骡子惊,刚进学屋门的小孩子被女老师的下马威吓得一个个呆着脸大气也不敢出。坐在最后一排的二猛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一声不吭,头弯得像个锄钩,蔫头耷脑的。
一放学,二猛的精神就来了,老师的话随着铃声被他顺手扔到爪哇国去了。他先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红布带子往头上一系,在后脑勺打个结,再掏出一块红洋标布往身上一披,在下巴颏下系个疙瘩,手一举大喊一声:“弟兄们,跟我冲啊!”像一团火从教室的窗户蹦了出去。坐在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看到他这个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老师都是前后庄的,知道二猛这孩子脑瓜子灵,可就是不知道该咋摆治这个生瓜蛋子。
庄子东南角有个土地庙,庙后面是个好几亩地大的场,每到夏收、秋收时场里都要忙活一阵子。夏收时石磙后面拖着捞车(捞车:打场时拖在石磙后面三角形的,厚约二寸的石制农具。)在场里打麦,秋天用石磙轧豆,平时则有麦穰垛、秫秸团在场的四周堆着。场南庙后有几棵钻天杨,高高的,显得高高大大的麦穰垛像一个个趴在地上的窝窝头。不知啥时候,其中一棵最粗最高的杨树上搭了三个马嘎子窝,个个大得像个筐头子。春夏时马嘎子窝被枝枝叶叶遮住,一般人看不出来,几场西北风树叶落净后,三个大鸟窝就特别显眼,三五里外都看得见,半拉天的马嘎子都往这儿飞。
在麦黄杏将熟未熟的时候,庄户人已开始按场了。麦场闲置了大半年,这时要往场上泼一遍水湿湿地皮,然后套上牲口拉着铁齿耙把场耙起来。整个场耙过一遍后,再把耙翻过来,耙齿朝上压个捞车,赶着牲口把耙起来的土拥平。拥过的场还是毛茬,还要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反反复复地轧,石磙后面拉着大扫帚一样用柳树枝裹着重重湿泥的拉拉子。一遍又一遍,场面平滑如镜了,两天大太阳后,用扫帚扫净浮土就专等着大麦、小麦上场了。
按场的黄老三一脚前一脚后站在耙上,一手攥着撇绳一手“啪啪”地甩着长鞭子,嘴里不时的“小舅子、丈人羔子”地骂着不听话的牛或驴,黄老三的身后翻起一片片手掌大的土块。这时候二猛和一群孩子在大杨树下玩着各种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