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孩子头儿(2) 盘着一条腿用手扳着脚,单腿蹦来蹦去用盘起的膝盖顶对方的斗鸡。在地上划一“十”字,用手指给“十”字加框,边加边念:“刮刮刮咕,你在哪住。杨庄家后,割麦种豆。有钱喝酒,没钱就走。”两个小屁孩在打闹:“咱俩好、咱俩好,咱俩兑钱买头大狫狫。我牵着、你撵着,屙屎尿尿你舔着!”画两个田字格,一人一个,用皮锤、剪子、布的方式,赢的一方先写一笔,看谁先写完“天下太平”四个字。在地上用树枝划一个尺半见方的方框,再在里面横竖各划两道线成了九宫格,然后趴在地上玩走四子、下皮吊、挑挑夹夹。用的棋子是随手就来的,你用半寸长的树枝,我用团成团的树叶,你用小土块,我用短草根,在十六个节点上进进退退。有时候还会在方框的一角画一个茄子状的圈儿,这时候他们玩的是挤牤牛蛋。玩挤牤牛蛋的时候两个孩子都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棋盘”,一方面绞尽脑汁避免被对方挤进牤牛蛋,一方面还要千方百计地把对方往牤牛蛋里挤。树底下另有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坐着,一人伸一只手搳拳似的嘴里念念有词:羊黑龙黑咕咚,骑马架鹰,鞭杆儿钻眼儿,葫芦头老犍儿,叽咕叽咕对眼!说完后各自把手伸出来,看看做的动作能不能对上。一个孩子坐中间,坐在两边的两个孩子各攥住他的一只手,两个孩子边拍打中间那个孩子的手心边念念有词:一伸锤,二伸叉,三领领,四样子八,五老汉,六打他,七枪毙,八砍他,九握手,十喝酒,给恁老婆留一口。拍一下手心做一个动作:一伸锤,伸一下皮锤;二伸叉,食指中指伸成剪子;三领领,食指大拇指圈成圈;四样子八,食指大拇指伸开;五老汉,各拍一下自己的胸口;六打他,轻轻拍一下中间孩子的肩膀;七枪毙,食指拇指伸开,用食指顶着中间孩子的头;八砍他,五指并拢,碰一下中间孩子的脖颈子作砍头状;九握手,两个孩子握一下手;十喝酒,手握虚拳,放到嘴边,一抬头还要“吱儿”一声;给恁老婆留一口,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用手指指点点着对方。一遍又一遍,玩腻了,就坐到地上,背靠着土地庙的后墙看那拉着石磙按场的牛、驴。看歇了场的牤牛不停地倒沫,牛梭斗歪到了一边,成团的白沫透过笼头落到地上;看卸了驴夹板子解了驴硌拉的灰毛驴儿在地上打滚解乏,边看边数着打滚的个数。杨树上的小马嘎子叫得出声了,小孩子对小马嘎子从小就知道,因为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会唱:“小马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他们不知道小马嘎子为啥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娶了媳妇就能把娘忘了的小马嘎子肯定不是啥好玩意儿。听见小马嘎子叫,就有孩子心动了,想上树摸几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小东西下来玩玩,看看它长得啥样,跟小老雀有啥区别。想是想,抬头看看钻天的大树,个个又没办法。虽然他们个个都会爬树,可这棵钻天杨太粗了,自己的胳膊根本抱不过来。大家把目光聚到了二猛身上。别人能说自己不行,但二猛不能说,要是他也说自己不行,那还咋在庄东头混?平时就是在粪堆里挖屎壳郎玩,他都要挖一个长着犀牛角似的个头最大的大将军、二将军。二猛把小褂和鞋子一脱,说:“我来!逮几个咱们一人一个玩!你们几个在下面只管接着就行了。”二猛紧紧腰带,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对搓一下后往上一蹿,就往树上爬。树下的孩子把褂子脱下来,互相扯拽着张成一个网,等着接二猛掏出来的小马嘎子。
二猛“吭哧吭哧”往上爬,树太粗了,好容易骑到树杈上,红着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稍微歇一歇,他朝着最近的一个马嘎子窝爬去。这时,几只大马嘎子听到动静从窝里腾空飞起,惊惶地“呱、呱”乱叫,边叫边围着树梢盘旋。马嘎子越来越多,叫声越来越响,其中两只大概是窝主,还不时地朝二猛俯冲。下边的孩子仰着脖子大声喊:“二猛!二猛!小心着点儿,别让马嘎子叼了你的眼珠子喽!”二猛在上面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没事儿,它们不敢!”
马嘎子毕竟是鸟儿,还是怕人的,它们虽然多次俯冲,也只是从二猛身边掠过,连翅膀尖儿也不敢扇到二猛身上。马嘎子怕,被马嘎子窝挡住的一窝大马蜂可不怕。说实话,二猛是没看见那个蒜臼子大小的马蜂窝,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再往马嘎子窝靠近了。几只围绕着马嘎子窝“嗡嗡”地飞来飞去的马蜂看到二猛一个劲儿往马嘎子窝靠近,以为是奔自己家来的,便急忙回巢搬兵。当二猛快接近马嘎子窝时,数不清的马蜂倾巢而出,冲着二猛的头、脸、背、腹、手、脚直扑过去,“嗡嗡嗡”地见肉就翘起尖针尾肚,直插皮层。二猛被蜇得“哎哟、哎哟”惨叫不止,边叫唤边往下滑。
杨树又高又粗,二猛忍着痛往下出溜。树下的孩子看到二猛被马蜂蜇了,可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大呼小叫。在场的另一边抽着烟袋喘口气的黄老三听到一群孩子的呼喊,把烟袋一扔跑了过来。黄老三虽然又高又壮手里还掂着赶牲口的长鞭子,可对付马蜂也是没办法,只好让一个孩子赶紧上二猛家让二猛娘泚碱水,自己扔下鞭子边抬头喊:“抱紧、抱紧!”边张着手紧张地看着上面。二猛咬着牙往下滑,到地面还有不到两人高时,实在撑不住了,两手松开了树身子,被黄老三伸手接住。这时二猛的眉眼已肿得看不见一条缝,整个脊背像被开水焯了一遍,肚皮也让粗糙的树干刮得冒血丝儿。他躺在黄老三的怀里直“哎哟!”黄老三拔腿就往二猛家跑,让二猛娘用碱水浑身上下给他擦一遍,先止住疼再说。二猛娘看到儿子被马蜂蜇成这样,一边骂马蜂的祖宗八代,一边心疼得“乖乖、儿”地喊。用碱水给二猛擦过全身后,二猛娘又到邻居家里找来夹眼子毛的镊子,趴在他身上拔马蜂尾针,最后再用红糖往身上揞。
等过了几天全身消肿后,二猛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咬牙切齿要剿灭看得见的马蜂。他带着几个伙伴庄东头四处搜索,大树小树、房前屋后,就连每家的猪圈也不放过,用烟熏,用火燎,小桥以东半截庄子只要能看得见的马蜂窝被他端得干干净净,就像抗战后期八路军端小鬼子的炮楼一样。至于庄西头的马蜂窝,二猛撇撇嘴,他们个个不是都能吗?让他们自己玩吧!
二猛被马蜂蜇、端马蜂窝被庄东头的孩子传得神乎其神的,说二猛被马蜂蜇得头像个箢子头,手脚肿得像酦面卷子,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就是没提他掉在黄老三怀里的情节。
二猛人聪明,玩游戏几乎没有能玩过他的。夏天去割草时,在树凉影下用土堆成一个圆锥形的小土疙瘩,上面插一把铲玩撂铲茬。大家都站在一定的距离外,用手中的铲砸插在小土疙瘩上的那把铲,没砸中的要给砸中的割一大把草。割草的铲子一头是铁,一头是木把,很难掌握它的运行轨迹,别人往往十砸九不中,而二猛却是十中八九。大热天二猛很少钻庄稼棵子,也能让自己的草箕子掖得满满登登的。除了撂铲茬,玩投掷游戏的还有打鞋荒。打鞋荒是画一个一间屋子大小的圆圈,参加玩的孩子把鞋子脱下来堆在中间,只许拿出一只鞋子作工具,一个人站在圆圈边守着,别的孩子用这只鞋瞄准圈内的鞋子砸。砸的时候若是守护者用脚或用手挡住了,砸鞋子的人便输了,如同足球比赛时罚的点球被守门员扑出。输的人就要唱个小曲,学声狗叫、驴叫,或就地来个蝎子爬啥的,逗大家哈哈一笑后被罚去守护,重新开战。要是砸鞋子的人把圈里的鞋砸了出去,守护的人便输了,同样要接受惩罚,或钻裤裆,或学驴打滚。每天晌午前、挨摸黑,打麦场里呼呼喝喝,那就是打鞋荒的。二猛或投或守,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黄河故道的孩子在整个夏天除了割草就是放羊。一群孩子互相招呼着,挥着自己用苘搓的短杆鞭子把自己家的羊赶出圈走出庄子。通往故黄河滩的路两边都是高高矮矮的庄稼,青枝绿叶的很是馋那饿了一夜的山羊、绵羊。有的羊就要趁人不注意,张嘴叼一口就跑,常惹得庄稼的主人骂。二猛为了不让人骂,就仿照牛笼头,用白柳条给自己家的羊编了几个拳头大小的羊笼头,每天赶出圈前挨个儿给它们套上,想偷嘴也捞不着了。到了黄河滩上笼头一解,憋闷了一路子的骚狐头、水羊个个撒开了欢地啃草喝水。水羊大都老老实实吃草,小羊羔则有时跪在娘的肚皮下吃奶,有时用柔软的嘴唇碰碰草叶,草叶把嘴唇弄得有些痒,吹着气打个响鼻,有时四条腿横着蹦地捣蛋。这时候往往有好斗的骚狐头在吃草之余盘着弯角翻着上嘴唇露着黄牙寻衅滋事。别的骚狐头被它撩得肝火上升,便走出羊群来到开阔地。两头羊各自后退,然后边跑边加速猛往前冲,前腿一抬一落,两个羊头狠狠地撞到一起,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四只角扭在一起,拧脖子弯头,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扭在一起的角叉开了,又后退,又前冲,又是“咚”的一声响。孩子们既喜欢看羊牴架,又怕自家的羊给人家的羊牴架,因为伤了头断了角回家是要挨揍的。二猛不怕,他的骚狐头又高又大,角又硬又弯,十牴九赢。当他的骚狐头和别的骚羯子牴架时,他和宗世标斗鹌鹑一样,不见高低绝不收兵。别的孩子往往求他把他的羊拦住。再三央求后,二猛才以胜利者的姿态走上前去拦自己的骚狐头。哪知那家伙牴得正在兴头上,对手被拉走,自己也被主人拦下,就“噗噗”地吹着气红着眼低着头一转身朝二猛冲来。二猛见这家伙六亲不认,那铜头铁角要是牴到自己身上那可不是玩的。在一群孩子的惊叫声中,二猛就地一滚,手脚着地,昂着头,瞪着眼。别的孩子一看,咋的!二猛真要和骚狐头牴一架?骚狐头大尾巴甩着,蹄子“嗒嗒嗒”地响着朝二猛冲。在离二猛还有不到一丈远时,二猛“汪”地学了声狗叫,四肢一用力,来了个蛤蟆原地跳。骚狐头一看,嘢呵!这是从哪来的一尊神?四蹄急停,一腚滑坐在草地上,愣住了。这时候骚狐头的弯角离二猛的头已不到三尺。还没等骚狐头回过神来,二猛两眼放着光,又“汪”的一声来个蛤蟆往前跳,一脑门砸在骚狐头的鼻梁子上,骚狐头疼得扭头就跑,边跑边摇头晃脑“啡、啡”地喷着气。一群孩子围了上来,说:“二猛,你真管!你还真敢跟它牴!”二猛摸摸头满不在乎地说:“那有啥!它再来我还敢跟它牴!”说是这样说,二猛也是心跳加速,满身大汗。二猛这一招是跟一个放羊的老头儿学的,狼怕托、狗怕摸,骚狐头最怕地老雀。就是说羊拉开架式冲你牴来时,你不能跑,你两条腿根本就跑不过它的四条腿。这时候只要你往地上一趴,睁大眼看着它,学声狗叫,趁它愣神的时候用额头砸它的鼻子,再厉害的羊也会落荒而逃。用这一招关键是要掌握火候,把握时机。弄不好,自己的脑袋就会开瓢。
跟羊牴完架,二猛会留下一两个孩子看着吃草的羊群,自己带着别的孩子去疯玩。黄河滩上的白地大都是松软的沙土,蹚起来能没脚脖子,在上面翻跟头、玩蝎子爬很舒服。稍低处水洼里的水被太阳晒干了,平滑的韭菜叶厚的地皮被晒得裂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翘棱起来,它有一个很吓人的名字,叫鬼烙馍。人一多,就啥也不怕了,管他鬼烙馍、神烙馍,光着脚丫子就踩了上去,一块块巴掌大小酥酥脆脆的鬼烙馍在轻微的“嚓嚓”的脆响声中成了粉末,很好玩。河心里有的是荒草、蒲子、芦苇,荒草丛里有蚰子、蚂蚱,蒲子、芦苇丛里有水鸟,红鹳子、白鹳子、青丝头、苇喳子。苇喳子叫声像百灵,并且声音非常大,“呱呱呱”地像大人拍巴掌。这种模样和老雀差不多的水鸟儿性情刚烈,逮住它时往往会叼住人的手不放。这时候要从它翅膀上拔根翎毛从它的鼻孔穿过,趁它受疼张嘴的一刹那把翎毛绕到它的嘴里,它死死叼住后再也不张嘴,最后渴饿而死。苇喳子把几根芦苇束在一起,在中间用干草缠绕成一个像筷笼子一样的筒筒窝。放羊的孩子钻进芦苇棵里把苇喳子轰跑后,到一个个窝里去摸苇喳子蛋,一窝便有五六个老雀蛋大小的苇喳子蛋。不过,也没有人把它们拿走烧了吃,只是恶作剧地为它们换换窝。苇喳子这玩意儿很鬼,要是被它们发现自己的蛋被掉了包,它们准会把不是自己的蛋叼出来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