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牛校长传奇(3) 老族长和桂珍不紧不慢地走着,程庄被那小青年喝闪得满街筒子都站满了人,向桂珍指指点点。老族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桂珍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向路两边的程庄人点头致意。
到了程家族长家里,程家族长虽不知来者何意,但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就很客气地把他们请到堂屋,让座敬茶。族长院里院外站满了程家人。老族长和桂珍待程家族长坐定后,便说出来由并向对方道歉。这一道歉,院里院外程家人的气儿也就消了一半,他们原以为老族长他们是来下战书的呢!这边一真诚道歉,程家族长那边也是以礼相待。
其实,程家族长何尝想以刀枪棍棒说话?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谁都不想让自己的族人动刀动枪,伤了谁都是族长的罪孽。今儿个程家族长看到杨家族长和牛老师的诚意,便面对面坐下,各说对方好话,并开诚布公各说自己的不是,最后握手言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晌午,程家族长要着人安排酒菜。老族长拱手含笑:“大兄弟,这顿饭俺是要吃的,不过今儿个就不叨扰了。改天约个时间,咱老哥俩正儿八经地喝几盅!”桂珍见气氛远比来前预想的要好得多,便趁势含笑说:“程大叔,恁同张家的事,我看是不是也先别动手?咱缓一缓再说?改天让俺到张口走一趟,把恁两家的疙瘩也解一解,您老看怎么样?”程家族长一听也觉得有理,便说:“咱庄户人都盼着能安安稳稳地种好咱自己的地,打啥架呢?只是张家欺人太甚,咽不下这口气!”
桂珍笑笑说:“大叔可先别这么说,我一看您老就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咱把气先咽咽,我要真的说不成了,您老找张家再吐这口气也不晚。”
桂珍他们要走了。无功不受禄,程家族长说啥也不愿收他们带来的四盒点心。推来让去,只留下两盒。程家族长陪他们走到庄头,才拱手道别,说改天一定到杨庄拜访。
老族长和桂珍第二天又去了张口,前后话说完后,桂珍对张家族长说:“程家刨树压毁了张家的庄稼,让他认个错,赔点儿钱;恁挖的路自己主动修好,咱们三个庄子和解了,不是很好吗?”张家族长也是个明白人,对桂珍的意见很是认同,便说:“牛老师是个热心人俺早就听说了。你屈身到这里说和这件事,我啥都不说了。只要程家认个错,赔不赔钱那是小事,挖断的路我这就让俺的人去填!”
桂珍本来想得很简单,那就是打盘子说盘子,打碗说碗,然后通过说和这件事来解开三个庄子的疙瘩。哪知道三个庄子怨结得太深,疙瘩结得太大,一开个头,鸡零狗碎、陈年古董的事又都掀了个底朝天。每个庄上的人都到自家族长跟前说冤屈、谈条件,每个族长都在祠堂里召集族人议了无数次,桂珍和三个族长碰了无数次的头,议了谈,谈了议,沟通妥协,妥协沟通……桂珍觉得自己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看着桂珍为三个庄的事儿脸瘦了一圈儿,婆婆直心疼。婆婆没有闺女,桂珍进门后,婆婆一直拿她当闺女看。一天傍黑桂珍进了家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捶捶酸胀的腿,婆婆给她端来碗开水,心疼地说:“龙儿他娘,你看你又要顾着学校,又要顾着家里,这趟浑水咱别蹚了行不?咱又不是观音菩萨,犯不着给他们洒净瓶露水!”
桂珍也知道是自己一开始把事儿想简单了。这时候想退也退不回来了。接过碗笑笑,对婆婆说:“娘,这不管事大事小总得有人问吧?”婆婆说:“那大官小官都问不好的事儿,咱一个老百姓能问好吗?”桂珍说:“娘,你是知道的,庄子和庄子,就跟咱居家过日子差不多。你看咱一家人,要是天天你看我就转脸,我看你就生气,有点小事儿就吵吵闹闹,咱这日子还能过好吗?都是一个理儿。咱这三个庄子挨那么近,赶个集上个店儿都能碰着脸,就是不能坐一块儿说个话。有点事儿就是动刀动枪的,谁还能静下心来过日子?”婆婆说:“谁说不是呢?几十年的老疙瘩了,你扯我拽都成了死□儿(音kui,绳索系成的疙瘩。),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开的。你看看你,脸都瘦成啥样了!”桂珍笑笑说:“我不累,也就是多走几步路,多说几句话。三个庄的仇结了几十年,谁都有理,谁都没有理,谁都怨,谁都不怨。都觉着自己屈得慌,那就让各个庄的人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消消气儿。气一顺就不憋屈了。就像大先生说的,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一通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婆婆“扑哧”笑了:“看你能的!啥通不通、痛不痛的。这事儿说的咋样了?”桂珍一看婆婆笑了,也笑着说:“瞎子磨刀——快了。娘,刚才你还让我别再蹚这趟浑水了,现今大爷爷、程庄、张口的族长也都想把咱这三个庄的扣儿解开,我一退出来,大伙儿的心都得散,再想拾起来就更难了。就给咱蒸馍一样,眼看着锅都冒热气了,馍都半熟了,再加两把火顶顶,水就开了馍就熟了。要是这时候把风箱搬走,把火撤下来,等锅凉了再烧,不光费柴禾费工夫,那蒸出来的馍味道也不一样了。”
婆婆看桂珍这样一说,爱怜地叹口气说:“你这孩子,我是怕你累毁了身子。行,你歇歇吧!我烧汤去。”桂珍站起来把碗放到一边,要去帮忙,婆婆一边系围裙,一边说:“行了、行了!我自己就管!上上下下一把火的事儿。你去哄小龙吧!”
桂珍跟婆婆说这件事儿是瞎子磨刀——快了。这件事儿还真快不成。
黄河滩的庄户人有的是老别筋,油盐不进,光着膀子骂大街说破大天也不愿和解。从大蜀黍顶端吐缨开始说事儿,大蜀黍结棒了,大蜀黍棒子吐须了,黑的、白的、粉的须子成了干枯的褐紫色,大蜀棒子的外皮由深绿变白变黄,撑破皮儿的地方露出大马牙般的金黄的粒儿……桂珍还在奔走着——桂珍的犟劲也上来了:我就不信猫不吃咸鱼!
桂珍的双腿几乎要把三个庄子之间的路趟出一道道沟,嘴唇磨破了几层皮。
三个庄子的人看不下去了。都说,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是为自己的事儿,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图的是啥?还不是为了这三个庄子的几百户人家!各自对自己庄子的打横炮的人家开始不满。族长也生气了,把拧筋头一个个儿叫到祠堂里,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打板凳地训骂:“恁看看恁!恁看看恁!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啊!啥龟孙大不了的事儿?还说到死都不来往,你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鬼子来的时候,咱三个庄子还不是摽在一起跟鬼子干吗?咋的,现在没事了,皮又痒痒了?恁说恁挨打了,恁没打人家?恁说恁吃亏了,人家没吃亏?看路要往远处看,不要光看眼皮子底下那四指远!人家牛老师就比咱看得远!恁说人家图个啥?是图咱一口吃的还是图咱一口喝的?啊?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教一个庄的孩子念书,整天忙得团团转,还要为咱这个事儿操心费力的。恁一个一个的,整天叽叽歪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天天挂在嘴头上,好听咋的?好意思吗?好,那今儿个咱在祠堂里就有啥说啥,一个萝卜一棵葱,别给我扯别的!说不出个道道来家法伺候!我不能让恁这几个人寒了人家牛老师的心!”
……
牛桂珍牵头,会同三个庄的族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家的看法才基本达成一致,并由桂珍执笔立约。最后杨庄、程庄、张口三个庄子的人各在族长的带领下在三个庄子中心关帝庙前的桃园边吃了酒席唱了戏,点的就是《桃园三结义》。桂珍和三家族长一席,心情舒畅,酒喝得痛快,桂珍又是敬又是端,三个族长脸红得跟旁边的关二爷似的,桂珍也脸泛桃花。三族头人虽没有歃血为盟、交换金兰牒谱,三个庄的世仇却完完全全解开了。
桂珍这位当年花轿错抬进杨庄的传奇人物,一下子又让黄河滩的老百姓佩服不已,说到她时无不咋嘴称奇,各竖大拇指,说:“这女子胳膊上跑得开马,心胸里撑得开船。要是个男子汉,作为不下当年的苏秦、张仪、诸葛亮!”
新中国成立前夕,杨庄、程庄、张口经过沟通协商,在当初喝酒唱戏的关帝庙里推倒神像办了一所学校,公推桂珍为第一任小学校长。牛校长在任上一直工作到头发花白才解甲归田。
这期间,牛校长三个儿子都成了家,两个当了国家干部,一个遵从桂珍的意愿当了老师。两个闺女也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家庭。牛校长家孙、外孙十来个。虽然离休了,她还是离不开学校,出了门,老老少少见了她还是一口一个“牛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