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丈青杜月娥(1) 谢家楼最有名气的女人是杜月娥。不过,你要在谢家楼打听杜月娥这个人,就是围着庄子转三圈,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杜月娥。你要问广顺家的,秀儿她娘,他们会恍然大悟,哟!你说的是一丈青啊!
黄河故道的住户大都是祖上从外地迁来落脚的,且家谱上大都会说是在朱洪武当皇帝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的。看看,都是有一定来头的。虽然在黄河滩上生活艰难,但思想观念却一直是保守得严丝合缝,死抱着老传统不放。女子出嫁了,便没有了名字,嫁给姓张的,娘家庄上的人见了便招呼“老张”,嫁给姓王的,便喊“老王”,不管女子是十六,十八,还是二十。在婆家,辈分低的按规矩称呼,长辈则喊石头家的,二蛋家的。等有了孩子,称呼又变了,成了柱子他娘、香儿她娘。故道女子的名字只是在出嫁前属于自己,成了家,名字便锁进了箱底。稍能体现女子身份的某某氏,也是极少时候用,当有人喊某某氏时,被喊的人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是喊谁的。杜月娥的外人姓谢,杜月娥也只是在拜堂的时候听主事的喊一声“吉时到!新郎谢广顺、新娘谢牛氏结婚典礼现在开始”。拜堂时杜月娥太紧张,连外人叫啥都没听见,更别说别的了。
杜月娥是在抗战第二年嫁到谢家楼的,那一年她二十岁,照地方习俗,那是算大龄了。她进了谢家楼没几天便名噪四方,这不是因为她的年龄,而是因为出嫁那天躲鬼子时,上错了花轿嫁错了人。
杜月娥家里穷,媒人给说的杨庄的婆家也穷,门当户对嘛。传了柬、定了亲,双方老的便托人择吉日行事。举行婚礼仪式是夫妻双方一辈子的大事,人们对此格外重视,认为结婚选对了良辰吉日,婚后会一顺百顺。杜月娥的爹娘和对方的父母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给算命先生,让他推算出最吉利的日子。算命先生选定的吉日多以女方的出生日期为主,并结合男方及其他人的出生日期,最主要的是不能与男女双方的生肖相冲。算命先生一言九鼎,便定下了农历六月十八。日子定下后,杨庄男方就派人送来喜帖,喜帖中包括迎娶的日期、时辰、上轿的时间、方位、上下轿应该避忌的属相等。看日子送喜帖非常隆重,因为所走的路线就是迎娶的路线,出庄时不能走庄西头,而且不能原路返回。
就在六月十八的前几天,杜月娥一直不太敢吃饭。饿嫁不是爹娘对闺女的一种惩罚,而是女孩子的一种自我约束,避免在出嫁当天出现难堪。因为女孩子对自己的名声格外看重,婚礼中间出现的任何闪失和意外,几乎都会被人当成笑话传一辈子的。特别是一个女孩子,离开了家门,嫁作人妇,在婆家人的眼里,她不愿失去矜持的形象。出嫁那天,即将离门出嫁的闺女尽管肚里很饿,娘把剥好的鸡蛋端到面前,她仍不敢吃。防的是在当天的婚礼中不要有任何的闪失。一旦坐入轿中,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她就要遭受种种并非恶意的嬉闹和刁难。像途中轿夫恶作剧的颠轿;拜堂时亲友的推搡;新房中丈夫表哥表弟们的非难、撕扯、瞎胡闹……此时,新娘子势单力薄,孤独无助,只是被动地被推来推去。新娘子最怕的是结婚当天想上屎茅子,这会被婆家看作缺少家教,这也是饿嫁的最主要的原因。
六月十七的晚上由本家嫂子用线绞了脸上的汗毛开了脸,然后打开辫子绾成纂。十八一大早杜月娥坐在窗前涂了香脂抹了官粉,一挂鞭炮响过之后,在唢呐、竹笙呜里哇啦欢快的《百鸟朝凤》曲调中上了迎亲花轿。
花轿有节奏的一颠一颠地走着。农历六月天,大太阳晒着,地面烤着,路两旁不是大蜀黍,就是小蜀黍,一丝风也没有,轿子里又热又闷,蒸笼一样。杜月娥几次想伸手把轿帘撩一点儿缝,都没敢动手。只好把脚慢慢往前伸,想用脚尖挑起轿帘下摆,看看能不能透一丝风。可刚一挑开,前面轿夫蹚起的浮土便钻了进来,呛得鼻子直痒痒。
结婚出嫁当然是看过皇历的,可看皇历的先生只是看到六月十八宜婚嫁,却没看到婚嫁的人这一天也能遇恶鬼。
轿子拐过那片无边无际的桃园就要到了,轿夫们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忽然听“当当”几声枪响。正当几个轿夫及喇叭手面面相觑时,前面跑来一个割草的孩子,草箕子也不知扔哪儿去了,手里挥着铲,没命地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一头扎进桃园。
轿夫、喇叭手一听,脸都白了。他们都知道这帮龟孙的德性,要是见了新娘子还有个好?轿子一转,拼命往桃园里钻。
这一钻桃园不要紧,命运给杜月娥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不知道桃园里还有一个新人也在里面躲鬼子。等鬼子走了,两家迎亲的都赶紧招呼新娘子上轿。惊魂未定的杜月娥和另一个新人心慌意乱中竟钻错了花轿,杜月娥被轿夫急死活忙地抬着奔谢家楼而去。
在那个时候,两家结亲全凭媒人一张嘴,不光两个新人对将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一无所知,连两家大人也不知闺女婿、儿媳妇长啥样,如同隔山卖牛。这全要看媒人是咋撮合的了。讲究的媒人摸清双方性格、脾气、家庭情况后,往往会把婚事撮合得八九不离十。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促狭媒人有意的恶作剧。故道两岸一直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媒人给一个家道比较殷实的小伙子做媒,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老实能干。可就是爹娘有些小气,是个大白天连盏干灯都借不出来的主儿,对媒人的招待也就谈不上啥周到了。小伙子爹娘问了女方各项条件后,很是满意,又问闺女长的咋样。媒人拈笔写道:“脚不大长乌黑头发没有麻子。”那当爹的也简单识几个字,一看还行,居家过日子,又不是唱戏难道还要找个七仙女儿?鞭炮唢呐声中拜完堂后入了洞房,等闹洞房的表哥表弟都走了以后,小伙子小心翼翼地用秤杆挑开蒙头红子上下一打量,人都傻了。那新娘子是一双大脚如小船,脸黑得赛张飞,而且又秃又麻。新郎官当时就气哭了。小伙子他爹翻出媒人写的那张纸风风火火地去找媒人。媒人就着壶嘴喝口茶,拿过纸来不慌不忙地念道:“脚不大,长,乌黑,头发没有,麻子。”然后两眼盯着小伙他爹问:“这有错吗?”小伙子一家人这才知道,被这媒人给坑了。
杜月娥稀里糊涂地被抬到谢家楼,鸣炮奏乐后,开始了一系列的仪式。杜月娥原先只是听娘说婆家同自己家过得差不多,可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让一直蒙着头的她心里直嘀咕:“穷日子穷过呗!弄这些道道干啥?”
到了第二天,杜月娥才知道,婆家并不穷,不但不穷,在黄河滩应该是相当好的家庭。杜月娥心里直打鼓,不知是娘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到了第四天要回门,由娘家兄弟、娘家侄接自己回娘家。当两个陌生青年男子牵头毛驴敲开门时,她才知道自己嫁错了人家。但是木已成舟,已没办法再回头了。只是,那位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娇小姐新娘子却要过吃糠咽菜的穷日子了。
杜月娥的外人虽然叫广顺,但杜月娥在谢家过的并不顺。她看不上婆婆一家,婆婆因杜月娥是花轿错抬过来的,心里的坎儿一直过不去,也看不上她。嫌她少调失教,嫌她脚大,人没到脚先到了。女孩子讲究的是一把攥的“三寸金莲”,女孩子好看不好看首先要看她两只脚,闺女家脸盘长得再白再好看,脚大就没有人愿意娶,就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夫主。杜月娥小时候也缠过脚,可一缠她就疼得吱哇乱叫,缠一次哭一次,缠一次哭一次。娘心软,索性就不给她缠了,由着她长。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到二十岁才离门。婆婆嫌她走路腆着胸脯子,快得一阵风,像猗獗子拿的。女人讲究的是笑不露齿,杜月娥高兴起来就哈哈大笑。婆婆说她嘴张得像个瓢,都能看见后槽牙了。嫌她喝水不雅道,像饮牲口。杜月娥渴了,拿起水瓢伸进水缸里舀出凉水“咕嘟咕嘟”就往肚子里灌,看得婆婆直摇头,“啧、啧、啧!”地直咂嘴。他们家喝水不是这样的,他们家来客时是把一套茶具搬出来,有碗座、茶碗、碗盖,喝时左手把碗座端起,右手把碗盖揭开再喝,喝一口,盖上盖放下来,再喝再端起来。杜月娥看到他们这样喝茶就撇嘴,心里真替他们着急,恨不得捏着他们的鼻子给灌下去。
杜月娥在这家过日子总觉得别别扭扭,胸口总觉着憋一口气。因为老谢家家规严谨,完全按朱子治家格言过日子。全家除了病人、老人,都得带着星星起床,带着星星喝汤。下地上场,铡草起圈,打扫院子,就连孩子到地里割把羊草,也要捎带着拾把柴禾。一年四季,除了八月十五、大年初一吃顿白面,平常都是大蜀黍面饼子,大蜀黍面窝头,连个好面皮儿也不包。穿的一律都是家里的织布机“嘎叽、咣当”织出来的老粗布,男的用大河里削来的芦缨染成灰色,女的染成毛蓝,小女孩儿顶多花几个钱染蓝布时印几朵碎花儿。
杜月娥不管心里顺不顺,勤快的她还是该干啥干啥。可婆婆总是看她不顺眼,嫌她这嫌她那,啥事儿都吹着浮土找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