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郁面色愈发沉重,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
汉子猝然甩甩脑袋,晃走那些奇思异想:“你抽几个脸生的,这几天盯着何酥酥的动静。”
崔小武没多话,会意颔首,楚郁哼哼:“知道那老小子是想还人情,不过嘛,肯定还有一肚子鬼主意藏着掖着。”
“把这租契一并拿上,万一里正查验也好说话。”
“嗯。”
“一应起居要使的物件,我已经拟了单子,让师弟唐舜去采买。你不必操心,后日直接搬过来住就好。”
“……没关系的,我自己能收拾,用不着麻烦别人。”
唐贺允再度露出那种亲昵自然的笑意,将指下压着的那张签字按印的纸又推过去些:“我又不是‘别人’。”
沈惟顾犹豫片刻,轻轻一笑,再点了点头:“好吧。”
他拿起租契叠好收起,看看外间进入这家茶肆的人渐多起来,二人周围几张桌旁已新入座了三名客人。
“我回师父家了。”
“那我后天再来看你。”
唐贺允的手忽然伸过来,捏住了沈惟顾的指尖:“新地方一定很安静,我们聊一整夜都没人打扰。”
对方突然的大胆让沈惟顾吃惊不小,可这般轻柔朦胧的语声仿佛也使人无法拒绝。于是他也笑了,声音轻盈又轻松:“好,我等你。”
唐贺允没松手,头歪一歪,语音极低极细,却让沈惟顾不由一震。
他唤道:“阿舒利。”
“为什么突然这样叫我……”
“觉得你听了会高兴,我也高兴。”
“你……”
唐贺允还是笑:“这是你真正盼望被人叫的名字,而世间现在只我可以如此称呼。”
乌黑的眼睛亦如在倾诉言语不足表达的更深情感,那般执着不舍地望了过来,沈惟顾嘴角扬起,带着舒惬回应:“谢谢你,我很开心。”
唐贺允又把桌上一个纸包递过来:“宣慈寺做的软枣糕,也带回去吧。”
“我替胧儿谢谢你。”
“不,只是给你的,不许分别人。”
沈惟顾明显怔住,唐贺允反抿嘴只笑:“你现在该多吃些甜食,如今日子难道不甜吗?”
沈惟顾不知该不该笑,毕竟他已经远远超过了能被零食哄骗的岁数,可他不禁想起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每个人心底都住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想自由自在地哭笑,想自由自在地玩耍,更想自由自在地依靠谁。
想通的那一刻,他坦然一笑,取过了糕点。
唐贺允离开茶肆时依然独自一人,街道热闹也好冷清也罢,似乎都不具备吸引他注意的力量。但唐舜悄然跟随上来的一瞬间,刺客蓦地停步,口吻无惊无喜:“事办好了就回源广记,怎么跑来街上找我?”
唐舜垂着头,好一晌才抬起失神的双眸:“刚回去就听到一个唐家堡带来的消息,我想……我想问问允师兄有什么安排没?”
“什么安排非得让我耗神?”
唐贺允侧过脸,神气不以为然,可眸子深处闪过一丝细微的紧张。他自师弟情绪中的悲痛里,已经猜测出一些端倪。
“如师妹……她……她去世了。”
唐贺允安静一会儿,最后竟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微笑:“听说女人生孩子等于跨一回鬼门关,算算小妹生产的日子还早,好端端地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唐舜满心难过,却不料作为师妹至亲的唐贺允竟说这番怪话,他心头一恼,但没即刻发作:“是上月初的事了,如师妹早产血崩……一日之间大人、孩子……全没了……”
唐贺允若无其事地捏了捏腰上香囊,没有开口,唐舜等了等没得回应,继续说:“师兄你……要不赶回唐家堡一趟,师妹的后事……”
唐贺允粲齿一笑,反衬得眼神更寒凉:“我操什么闲心?唐贺如死就死了,我又不是没在她生前给过钱,正好抵了棺材本呗。”
唐舜瞋目结舌,愤怒与愕然令青年两眼通红,他第一次失控地对着唐贺允低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亲妹妹?”
对面的唐贺允犹在轻松微笑,摸了摸下巴:“这是哪里跑来的我妹妹,我不是很早就孤家寡人了吗?唐贺雨和唐贺如当年一起骂我是野种,让我赶紧滚,别脏了她们家的地呀。”
唐舜语塞,更不知如何再劝,唐贺允笑容收敛,叹口气:“没关系的,师弟,其实人死了就不用再感觉痛苦,特别是那个孩子。能没睁眼就去了,不被世上的处处污秽沾染,真的是好事……”
唐舜沉默,过一阵子嘶哑着说:“师兄,话我已经带到了。”
“听见了,人还未入土吧?”
“是,她夫家人现把师妹的棺木安置祠堂。毕竟师弟的尸骨至今还没寻见,夫妻合葬怕是……”
“从我账上支些钱,一半应付丧仪的花销,一半送她夫家,逢年过节求照看些,哪怕只烧张纸钱都行。器具和棺木一定用最好的,不必节省。还有……选一块好地,能一眼望见嘉陵江的那种,小妹自小就喜欢江上玩水。”
“好的,允师兄……”
交待过全部事宜后,唐贺允保持与唐舜出现前几乎一样的速度,又开始在街上散步。今日天气不错,他原不打算因一个早无瓜葛之人的死讯而破坏了享受温暖阳光的好心情。然而走着走着,竟不自觉来到了宣慈寺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