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看不出来何酥酥你还挺能干的,才过去多少年,这样发达了!”
楚郁金刀大马坐上沉香软榻,砰地重重一响后立刻陷入绵软坐褥,粗糙手指顺势摸过一方吴绫垫子,不料勾出一根丝来。
“欸,不好意思,粗人手粗脚也粗的。这玩意儿值好多钱吧,要不我赔?”
何酥酥已经在温暖房舍内脱掉狐皮斗篷,他虽须发俱白,面容相比楚郁更显年轻,实在称不上老。蓝色眼眸淡淡瞥了正笑得红光满面的汉子,执起榻前摆放的酒樽:“不用,喝口酒暖暖吗?”
“公务在身,公务在身”,楚郁故作客气连连晃手:“吃人嘴软,我怕被翻旧账。我说你呀,早认出老熟人了还不赶紧上来劝架,屎到屁股门子才着急。”
何酥酥一言不发,楚郁脸上则挂着得意的笑容:“早听说你在万年县闯出一番新天地,可总不大好意思找你叙叙旧……”
“不叫不好意思,是担心我给你惹麻烦”,何酥酥无情地指出这点:“真不像当年的你了。光明寺之变后,我们这群未及逃走的教徒不是被抓就是被杀,连过去的亲朋好友也不敢相救。倒是你一个原本的圣教敌人,居然还肯怜悯于我,帮忙让远房堂姐将我保出去。”
楚郁很识趣地没同对方一起追忆往事。何酥酥祖上是入籍中原的胡商,当年他虽仅为妙火旗中一名普通的传教者,奈何被擒时激烈反抗,给少林武僧捏碎琵琶骨,废去修为。之后官府审理分出的一部分轻罪者罚服苦役,楚郁某次经过一所牢营附近的荒野,正巧在狂风暴雨中救下试图自缢的何酥酥。
可滑稽的在于:何酥酥的自尽不大成功,挂绳子的枝条太细,麻绳又太朽,将他摔落地伤了腰,成了一只翻身不得、泥地里直打滚的鳖。他不管眼前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抓紧了一径嚎哭着留在长安、无人保护的妻子遭遇恶棍欺辱自杀,一双儿女不知所踪之类。楚郁一时心软,不仅应允替他寻人,最后还设法助其脱身牢狱。
后头楚郁隐约听闻何酥酥在城南混出名堂,曾经凌辱他妻子的那群恶少还死得不明不白,大约也猜到怎么回事。不过接任县尉后,他并没重查那桩旧年命案,含糊压过去了。
心肠软这东西,有时就是碍事。
“你如果寻我报昔年之恩,我自然肯的。可惜你仿佛很介意,上任县尉后甚至连接近通济坊都不愿。”
“啧,这话太见外了”,楚郁猛然一拍大腿,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老子现在突然想通了,这有什么拉不下脸的。你报答我是天经地义,我拿你的好处也是顶天立地!”
何酥酥静静一晌,轻轻一哼:“真是老样子。”
南肆来过两名生客,其中一个据说是隔壁坊的向娘子家的小倌,但事后核实并无一人是那长相。与他同来的胡商,则疑点更重。
“胡人特征容易分辨,他使法子掩盖本身的发色与瞳色。”
染发倒常见,眼睛色彩能改变,楚郁却头一回听见:“不是皮又不是毛,怎么染的?”
“颇黎片磨薄如蝉翼,嵌入眼里即可。只是颇黎原就昂贵,加工还格外麻烦,寻常江湖人用的也不多。”
楚郁琢磨了一阵:“照说嵌进去了,不取下来就认不出,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这两人很警惕,把房里平时用来窥探的暗孔全堵住,看不见也听不清里面情形。平日服侍客人的童子冒险接近一扇露了缝隙的窗户,在那胡人路过窗畔时发现他眼眸本是暗灰。”
楚郁忙了一宿正饿得慌,听何酥酥说话入神,不知不觉已从几上摆放的数碟点心里摸两块填肚子。听到这里,他的手突然一颤,洒落满地酥皮。
“怎么搞的,到你这里来上床睡觉的都会被偷看?!”
何酥酥皱着眉头:“人在情浓意酣之时最易说真话,我这么做有大问题吗?”
楚郁直翻白眼:“你别偷看我的话,就没问题。”
“哦,知道了。”
楚郁又心思不宁一阵:“不过这两家伙厉害,虽然是假冒寻欢,当着小武真拉得下脸,脱光了露屁股演戏……”
“不是假冒。”
楚郁看看何酥酥平淡的表情,还不太理解,对方于是轻笑:“听不清但还是听得到点,他们真好男风。”
对面汉子的表情活似被糕点噎住,憋成一脸红彤彤,最后冒出一句:“毛病,忙着埋伏居然还惦记弄男人的屁股。”
何酥酥的眼神仿佛在取笑他少见多怪,语速则一点不改平缓:“我知道的全跟你讲了,再多也没有了。”
楚郁迅速收敛诧异,嬉皮笑脸起来:“真的吗?我不信。”
“信不信,消息就这样了。”
“你瞧你瞧,开玩笑说两句,又气鼓鼓跟刺猬炸毛似的!”
完全没变成刺猬的何酥酥无言盯住楚郁,过一阵重新慢慢开口:“念在过去的交情,我还是提醒你:别总想从南肆捞情报,先管管自家人,说不定藏着一两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楚郁岂能不懂,嬉笑变成冷笑:“这顶黑锅你休想扣到我的人头上!”
何酥酥说得不紧不慢:“我又没跟你吵,只是你确实该想想,通济坊是不比近皇城和东西市的地段繁荣,但道路也不少。你能预测追踪目标逃遁的方位,妨碍你的人怎来本事掐准这点?他们甚至可以料中你重点设防的街口是哪里,并且事先埋伏好了出手。”
除非那两人与楚郁的思维路径完全一致,否则很难解释。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何酥酥的猜测。
“那人是使子母双刀,而且刀型短薄?”
楚郁嘴上沉默,心思则飞快转动,何酥酥微微一笑:“我早年练的虽是弯刀而非横刀,不过天下武功的道理总归相通。既有一寸短一寸险的奇路,也有力有不逮而转求轻迅的捷径,这名黑衣人属于哪一类?”
楚郁没吱声,过会儿望望天:“不早啦,我该回去了,说不定还能赶上平时常去那家饼店的第一炉胡饼呢!”
瞧见上司全须全尾出南肆,外面等候许久的崔小武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上去。楚郁却背着双手,神情严肃,瞥部下一眼丢过一句:“找着了吗?”
他进南肆前悄悄吩咐崔小武在自己和黑衣人交手之地搜查,看看有无遗落的三枚箭头。崔小武摇摇头,面露难色,低声回复:“街边破屋的门柱和一棵枯树下各寻到一枚,其余草丛全筛了一通,什么都没有了。连该出现的第三道痕迹都不见一丝。”
楚郁确信自己听到第三声箭响,而且同样是直追命门,为何周围不见这枚落箭,甚至印记都无?
“现场还有血迹遗留,按当时的情况和位置推算,成片几处的应是那凶手奔逃洒下的。另外淅淅沥沥的应是别人的。”
楚郁沉思一刻,骤然打断:“可我根本没伤到那偷袭的家伙啊!”
崔小武也不晓得如何解释,楚郁突然回忆起交手时诡异的一幕,黑衣人不知是失误还是其他原因,竟打落了第二箭。第三箭到来前,他似乎怪异一挪,挡住了什么。
失去踪影的第三箭,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