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离去后，紫宸殿偏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轻微的噼啪声。
萧寰站在原地，缠着布条的手掌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的惊险与屈辱。楚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和那句轻描淡写却足以致命的点破，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缓慢地走到书案边，开始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动作因手上的伤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但他依旧做得一丝不苟，按照六部、地域、紧急程度分门别类。这是刻入他骨子里的习惯，即便山河破碎，身陷囹圄，某些东西似乎也无法轻易改变。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殿外传来更漏声，已是子夜。
就在他即将整理完毕时，殿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不是楚昭，而是内侍总管赵虔，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气质清癯温和。
“萧氏，”赵虔的声音依旧尖细，却少了在白日的刻意刁难，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淡漠，“陛下有旨，让你手上的伤处理一下，莫要污了宫里的地方。”
萧寰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们。
赵虔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太医令林珩林大人。”
林珩上前一步，目光落在萧寰缠着布条、隐隐渗血的手上，语气平和：“请伸手，在下需查看伤势。”
萧寰沉默地伸出手。
林珩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粗糙的、已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掌心那道颇深的、被碎瓷划出的伤口，以及周围被水泡得发白红肿的皮肤。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微微蹙眉：“伤口需清洗上药，几日内不可再沾水，否则极易溃烂。”
他从药箱中取出清水、药膏和干净的细布，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萧寰处理伤口。冰凉的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一种舒缓的凉意。
萧寰始终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赵虔在一旁看着，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补充道：“陛下说了，既让你伺候笔墨，手废了终是不便。这几日洗漱用水，咱家会吩咐人给你送去。掖庭的粗活，暂且免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恩典，实则冰冷无比。一切的关照，都只是基于“不便”和“用处”，而非丝毫的怜悯。
林珩包扎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包扎好伤口，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此药膏每日更换一次。若发热或疼痛加剧，需及时告知。”他的语气始终保持着医者的专业和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
“有劳林大人。”萧寰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林珩点点头，收拾好药箱，对赵虔道：“赵总管，伤处已处理妥当，下官告退。”
赵虔挥挥手，林珩便躬身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萧寰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无关的话。
赵虔又打量了一下萧寰，目光在他那身不合体的灰色奴仆服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既在御前行走，这般模样终是不雅。稍后会有人送两套合身的衣物过来。”说完，也转身离开了。
偏殿再次只剩下萧寰一人。
手上的伤处被妥善处理，传来了舒适的凉意，取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疼痛。即将有干净的衣物，也不必再回到掖庭那冰冷的井边和无尽的屈辱中。
这似乎是他沦为阶下囚后，得到的唯一一点“好处”。
但他心中并无半分轻松或感激。楚昭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用绝对的威压和洞察粉碎他任何反抗的念头，再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仁慈”来彰显自己的掌控力，或许……还期待着看他是否会因此摇尾乞怜。
萧寰缓缓握紧了那只被包扎好的手，轻微的刺痛感让他保持清醒。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浓郁的暖香。窗外月色清冷，洒在寂静的宫墙之上。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从窗下传来：
“殿……萧……萧郎君？”
萧寰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身材瘦小的小姑娘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正怯生生地抬头望着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是那个在掖庭时，差点被管事宦官打死的那个小宫女，阿沁。
“是你？”萧寰有些意外。掖庭的人，如何能到紫宸殿附近？
阿沁似乎非常害怕，声音发颤：“我……我求了负责浆洗的王嬷嬷，替她来送洗好的笔套……远远看到您好像在这里……就，就躲着等赵总管他们走了……”
她飞快地将手里那个小布包塞进窗缝，语无伦次道：“这个……是干净的饴糖……还有一点伤药……虽然比不上太医的……但……但受伤了吃了糖会没那么痛……您……您别嫌弃……”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部勇气，不等萧寰回应，立刻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走了，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宫道尽头。
萧寰握着那个还带着少女体温的小布包，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布包里是几块粗糙的饴糖，和一小包最普通的金疮药。与太医令精致的药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这却是他今夜感受到的、唯一不带任何目的、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暖意。
与他曾经拥有过的的一切相比，这温暖渺小得可怜，如同风中残烛。
但在无边黑暗和刺骨寒冷中，这一点点微光，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默默收紧了布包，关上了窗户，将凛冽的寒风重新隔绝在外。
殿内暖意复苏，但他知道，真正的寒冬，远未结束。
楚昭的莫测，自身的困境，复国的渺茫，前路的艰险……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但此刻，掌心伤处的清凉，和怀中那包微不足道的饴糖，似乎给了他一丝喘息的力量。
他重新走回书案旁，看着整理好的奏折，目光沉静如水。
活下去。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