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的身影彻底融入黑暗,掖庭荒僻院落中的刺骨寒冷却并未随之消散。
那两名奉命看管萧寰的宦官缩在廊下避风处,揣着手,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这倒霉差事和冻死人的天气。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井边那个沉默搓洗着衣服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
“啧,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呢?摆那副死样子给谁看?”一个尖嘴猴腮的宦官啐了一口。
另一个胖些的嗤笑:“陛下金口玉言,让他入了奴籍,就是最下贱的玩意儿。哥儿俩往后有的是‘福气’伺候这位亡国贵人呢。”他把“福气”二字咬得极重,满是猥琐的意味。
萧寰仿佛聋了一般,对他们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他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搓洗着木盆里那些属于低等宫人的、散发着汗臭和污渍的衣物。冰冷的井水刺得他手上冻疮裂开,丝丝鲜血混入皂角泡沫中,转瞬即逝。
他的动作看似麻木,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海,海面下暗流汹涌。
掌心那块尖锐的碎瓷片,紧紧贴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和一种奇异的清醒。这是他在被拖来掖庭的路上,趁侍卫不备,从一处破损的花盆边缘掰下来的。藏匿它,几乎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机敏。
这是他的武器。微不足道,却是他坠入深渊后,抓住的第一根尖刺。
不知搓洗了多久,直到那堆积如山的衣物终于见了底。双手早已失去知觉,红肿不堪,伤口被泡得发白。
胖宦官踢踏着鞋子走过来,粗鲁地翻检了一下洗好的衣物,挑剔地拎起一件中衣,指着领口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污渍,骂道:“没用的东西!洗的什么?重洗!这些全都重洗一遍!”
木盆被一脚踹翻,冰冷的脏水泼了萧寰一身。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奴隶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骨骼轮廓,在寒风中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廊下的尖嘴宦官发出幸灾乐祸的窃笑。
萧寰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他看着那胖宦官,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没有愤怒。
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比任何反抗都更让胖宦官恼火。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上前一步,扬手就欲掴下:“看什么看?贱奴!”
就在那肥厚的手掌即将落下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一个穿着体面、首领太监模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
廊下的两个宦官顿时变了脸色,慌忙躬身迎上去:“赵总管!您老人家怎么屈尊来这腌臜地方了?”
来者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省总管赵虔。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和浑身湿透的萧寰,尖细的嗓子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陛下口谕。”
院内三人立刻跪倒在地。
萧寰顿了顿,也依着规矩,缓缓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赵虔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朗声道:“陛下有旨,着奴籍罪人萧寰,即刻前往紫宸殿偏殿——伺候笔墨。”
旨意一下,别说那两个掖庭宦官,就连赵虔身后的小内侍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紫宸殿是陛下日常处理政务和起居之所,即便是偏殿,也是近御之地。伺候笔墨更是轻省且需要些许体面的活儿,怎么会轮到一个刚被贬斥、身份如此敏感且危险的亡国太子?
胖宦官忍不住抬头,谄笑道:“总管,这……这罪奴粗手笨脚,怕是会冲撞了陛下……”
赵虔眼皮一翻:“怎么?陛下的旨意,轮到你来质疑?”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胖宦官吓得连连磕头。
赵虔冷哼一声:“赶紧让他收拾一下,一身污秽,成何体统!”说罢,便不再多留,转身走了。
院里一时寂静。
两个宦官面面相觑,再看向萧寰时,眼神变得复杂惊疑不定。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折辱?还是……?
他们不敢再肆意打骂,胖宦官站起身,语气生硬了许多:“听见了?还不快起来收拾!要是耽搁了时辰,惹陛下怪罪,有你的好果子吃!”
萧寰沉默地站起身。冷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他只是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确认那块碎瓷片还牢牢藏在掌心,然后借着整理湿衣的动作,将其重新小心隐匿。
没有热水,只能用冰冷的井水勉强擦去脸上的污渍。换上的是一套略干净些但依旧粗糙的灰色奴仆衣袍,宽大不合身,更显得他空落落的脆弱。
在两名宦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被一个小太监领着,沉默地走出了掖庭那座囚笼般的院落。
通往紫宸殿的宫道漫长而冰冷。夜风呼啸,吹得廊下的灯笼明明灭灭。萧寰低眉顺眼地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脚步虚浮,却一步未停。
他心中没有丝毫庆幸。楚昭绝不会突然发什么善心。这番举动,无非是另一种更精细、更残忍的玩弄。将他从显而易见的苦役中拎出来,放到身边,近距离地欣赏他的狼狈,他的屈从,或许还有他可能露出的任何一丝摇尾乞怜。
紫宸殿偏殿。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与掖庭的酷寒简直是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书墨的气息。架叠成陈,书架林立,上面摆满了卷轴和书籍。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殿中,上面奏章堆积如山。
楚昭换了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他并未抬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引路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复命后,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萧寰一人站在殿门内侧,无所适从。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只有银炭在兽炉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楚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萧寰垂着眼,安静的站着。身体的寒冷逐渐被殿内的暖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滞的麻木。腿上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当年战场上留下的,如今在寒气侵染和长久站立下,又开始发作。
他知道这是楚昭的刻意忽视,是另一种形式的下马威。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寰的脸色因为疼痛和虚弱变得愈发苍白,几乎快要站不住时,楚昭才仿佛刚刚发现他一般,慢悠悠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萧寰身上,像是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杵在那里当柱子么?”楚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过来,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