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的秋冬之交,京城的风沙渐起,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卷过已然光秃的枝桠,敲打着“星海文化”那间日益拥挤的办公室窗户。
然而,在这方寸之间涌动的,却是一股来自南方的、温润而活跃的气流。
香港回归带来的历史性悸动尚未完全平息,一个名为“星链”的宏大构想,便已从高军白板上那些抽象的箭头与圆圈,迅速演变为一条条具象的、开始搏动起资源的毛细血管,试图将北国的文化心脏与南海之滨的活力枢纽紧密相连。
《桥》在香港商业电台的成功,如同一块精心挑选的投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后,漾开的涟漪比预想中更为深远。
这首旨在沟通南北、融汇古今的主题音乐,不仅赢得了节目组和听众的赞誉,更在某种程度上,为初出茅庐的“星海”贴上了一个“兼具艺术格调与国际视野”的隐性标签。一些原本对与内地新兴公司合作持谨慎观望态度的香港音乐人、独立厂牌主理人,开始主动透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向“星海”探询合作的可能,语气中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几分平等对话的兴趣。
高军,这位日渐沉稳的“星海”舵手,精准地抓住了这股微妙的势头。
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织工,以“星海”为轴心,开始将南来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不移地编织进自己愈发清晰的发展蓝图之中。
办公室的墙壁上,那张中国地图的南方区域,已经被各种颜色的图钉和连线覆盖,香港,无疑是其中最闪耀的一个节点。
“小田总,‘星链计划’第一阶段,算是开了个好头,初步站稳了脚跟。”月度总结会上,高军的汇报带着一丝克制的兴奋,他指着投影幕布上清晰的流程图,声音沉稳有力,“与香港‘原点音乐’和‘浪潮唱片’两家独立厂牌的内容互换协议已经正式签署,完成了法律层面的所有手续。首批交换的作品,我们这边拿出的是王斐的《流光絮语》和‘麦田守望者’的两首经典新声单曲《夏末》与《街灯》,他们提供的则是旗下一位新锐电子音乐人的全长度Ep《cyber Lullaby》和一支另类摇滚乐队‘虚无海岸’的粤语专辑《浮城志异》。”
他顿了顿,激光笔的红点移动到渠道建设的部分:“渠道方面,我们采取了借力打力的策略。依托红星生产社原有的、虽然薄弱但尚可一用的部分南方发行网络,再嫁接上‘原点’和‘浪潮’他们在港澳及珠三角地区深耕多年的实体唱片店、电台打榜资源,初步搭建起一个‘南向发行试水通道’。王斐的《流光絮语》将作为首批试点,下个月正式在港澳地区精选的二十家唱片店上架,同时进入三家核心商业电台的推荐歌单。此外,我们还在尝试接触一家刚起步的、主要面向海外华人的‘寰宇卫视’音乐频道,探讨节目内容引进的可能性,他们对我们这种带有‘文化交融’色彩的内容很感兴趣。”
我坐在会议桌的首位,微微颔首,目光细致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合作条款和渠道分析数据。“渠道打通是第一步,骨架搭起来了,但血肉能否充盈,关键还是看内容本身能否在陌生的土壤里扎根生长。王斐的音乐风格偏内地民谣电子,空灵中带着一丝北地的萧索,在追求快节奏、强律动的港澳主流市场,属于不折不扣的小众,要做好市场反应平淡,甚至无人问津的心理准备。这次试水,销量不是首要目标,甚至不是次要目标。我要的是最真实的数据反馈——哪些人在买?哪些电台在播?乐评人和资深乐迷怎么说?这些数据,比首周销量数字珍贵十倍。”
“明白。”高军迅速在本子上记下要点,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几分务实带来的欣慰,“不过,这次合作带来的附加价值,已经初步显现。‘原点音乐’的王牌制作人,阿ben,在听完我们交换过去的作品小样,特别是王斐和‘麦田守望者’的素材后,主动提出希望以特邀导师的身份,参与我们下一期的‘星海创作营’。他在香港以编曲细腻、极其擅长融合中西元素着称,对音色的追求近乎偏执,这对我们的学员来说,是接触不同音乐理念和制作流程的绝佳机会。”
“这是好事。”我表示赞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创作营不能闭门造车,变成近亲繁殖的温床。引入不同的,甚至是带有冲击性的音乐理念,才能激发这群年轻人更多的可能性。阿ben的加盟,可以安排上,待遇从优,务必让他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和尊重。”
“另外,”高军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商讨的意味,“‘浪潮唱片’那边,透过中间人透露出一个更具野心的意向。他们旗下一支名叫‘虚无海岸’的乐队,风格比较前卫,融合了后摇滚和些许实验电子,在香港本地市场发展遇到瓶颈,叫好不叫座。他们希望我们能以‘星海现场’这个在京城已小有名气的Live house品牌为平台,帮这支乐队在北京和上海安排几场小型巡演,试试内地水的深浅。条件可以谈,他们愿意分担部分场地和宣传成本,姿态放得比较低。”
我沉吟片刻。这已超出了简单的内容互换范畴,涉及更具体的演出运营、报批手续、本地宣传和资源投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需要动用“星海”自身的人脉和信誉为其背书。“可以接触,但需要谨慎评估。乐队的小样和过往演出录像我要亲自过目,他们的音乐是否具备跨地域传播的潜力?市场风险有多大?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我们自身艺人,‘麦田守望者’、王斐他们正在上升期的资源和‘星海现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品牌调性。你牵头,联合演出部和市场部,做个详细的评估报告,包括成本核算、风险预案,我们再议。”
“星链”的南延,并非一帆风顺的凯歌,更像是在迷雾中探索前行的航船。
每一个节点的连接,都伴随着商业利益的精细博弈、文化差异的悄然磨合以及彼此信任的缓慢建立。
没有一蹴而就的辉煌,只有步步为营的扎实。
就在高军忙于在现实层面铺设南方网络的同时,我个人则面临着另一重更为隐秘,却也至关重要的“深潜”。
这是一种向内探索的旅程,关乎音乐的本体,关乎自身艺术身份的构建。
《桥》的创作带来的短暂成就感很快褪去,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无法与人言说的创作焦虑。
这种焦虑并非源于才思枯竭——脑海中的“曲库”依然浩瀚如烟海,足以支撑我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创作”——而是源于对自身音乐语言体系化的迫切需求。我不能永远做一个风格多变、令人捉摸不定的“鬼才”或“神童”,依赖的是超越时代的“信息差”。
我需要形成一种能被辨识、具有内在统一性的、真正属于“田浩彣”的音乐美学,一种即使剥离了“先知”的记忆,依然能立得住的创作内核。
于是,我将更多的时间,从纷繁的事务性工作中剥离出来,投入到了对音乐本体的纯粹研究中。
这一次,我刻意将焦点凝聚在“节奏”与“空间”这两个基础而又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元素上。
我几乎泡在了红星生产社那个由老旧模拟调音台、堆积如山的开盘带、新添置的寥寥几件数字效果器混杂的录音棚里。
这里的气味混合着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灰尘味以及一种属于创作空间的独特气息。
我与几位志同道合、同样对声音本身充满探索欲的乐手和录音师混在一起,进行着各种在外人看来近乎“瞎胡闹”的实验。
我们尝试用笨重的模块合成器生成复杂的、非循环的节奏序列,模拟都市里无序的噪音、机械的律动和人类不安的心跳;我们扛着便携式dAt录音机,穿梭在北京的胡同里,采集清晨的市井人声、鸽哨、寺庙里悠远的钟声、火车站喧嚣的广播,回到棚里后将其切片、变速、反向、叠加,作为音乐的节奏骨架和氛围铺垫;我们研究不同录音环境下的混响特性,试图在有限的立体声声场中,通过精密的相位和音量控制,营造出具有精确“距离感”和“空间体积”的听觉幻觉,仿佛乐器与人声并非扁平地存在于耳机两端,而是在一个虚拟的三维空间中定位、呼吸。
这些实验大多支离破碎,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听起来刺耳而怪异,像是来自未来的噪音。
但它们像一块块粗糙的炼金石,反复锤炼着我对声音素材的掌控力、想象力和结构能力。
我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些实验中的碎片,尝试性地、小心翼翼地融入为红星旗下艺人创作的新歌里,进行着微妙的“听众测试”。
在郑钧一首关于都市迷失与寻找的新歌《悬浮》中,我加入了一段由地铁进出站噪音采样、变形而来的工业感节奏铺底,与歌曲本身的摇滚架构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为一支名叫“像素碎片”的新人乐队编曲时,我刻意营造了一种仿佛在空旷无人的体育馆中演唱和演奏的空间感,突出了歌词中的疏离与孤独。
这些尝试起初让陈健添和部分艺人感到些许不适和困惑,习惯了传统摇滚或流行编曲模式的他们,觉得这些“杂音”和“奇怪的空间感”破坏了歌曲的“纯粹性”。
但出于对我过往辉煌成绩的信任,以及我坚持“这只是尝试,效果不好可以不用”的态度,他们最终选择了接受和配合。
而当这些带有微妙新元素的歌曲在小范围资深乐迷和追求新潮的乐评人中间试听时,竟意外地获得了一些积极的反馈。
一位以挑剔着称的乐评人在他的专栏里写道:“在田浩彣近期的制作中,开始出现一种独特的、属于当代城市的‘声音景观’,他似乎在试图用音乐捕捉和表达我们身处这个时代那种复杂、多层、甚至有些割裂的听觉体验……”
这种反馈,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我知道,这条看似迂回、不务正业的探索之路,方向是对的。
它让我在“搬运”之余,开始真正触摸到音乐创作的脉搏,积累着属于自己的、源于这个时代真实感受的审美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