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剃头 龙年二月二,父亲要给东升第一个推头。
东升和朝霞是龙凤胎,父母多年不育,查谁都没毛病,年过四十才受孕,不曾想一怀就是喜人的一对。相传龙凤胎难养,很少两全,独龙单凤居多。东升和朝霞身体健康,除了去年,东升淘气,磕磕碰碰,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擦了腿,倒没什么大的灾祸。东升和朝霞属龙,今年本命年。但凡本命年,常常是好的很好,不好的很不好,父母顾虑就多一些,自然要做些逢凶化吉的事。
“听见没?明早别趴懒被窝,日头冒尖就推头!”父亲长得厚实,背厚,胸厚,肩厚,腰、屁股、胳膊腿都厚,从厚嘴唇吐出的话音也厚着。
马兰店是个被山捧着的村子,人们在大年三十之前会收拾一下头发,到了二月二,即使头发还齐整,男孩子也要修剪一番,叫作剃龙头。女孩子在这天则去扎耳朵眼。二月二,龙抬头,龙能避邪,能呼风唤雨,剃龙头为的是图个祥瑞,家兴旺,体康健,五福丰登,万事顺意。孩子们不懂这些,反正二月二要剃龙头,龙好,沾了龙字就好,学习好,吃得好,玩得乐呵,弹玻璃球能赢。东升为着好,不用父亲说,也想第一个推头,弹玻璃球,场场赢。
“听见了,保准起来!知道,我是日头冒尖生的。”东升说。
太阳还在山底沉着,东升的父母就开始忙活了。
母亲端着簸箕扒灰,三个灶坑和火炉里的灰都要扒出来洒在大门边。不能随便洒,得洒条龙出来,为的是引龙。似乎为了对称父亲的厚,母亲身子圆,不活泛,把龙画得像条虫。母亲还要把绊子架在当院,等孟达来燎猪头猪蹄。母亲来来回回,被一群咕咕叫的鸡追撵,累得上喘。如此,母亲喊儿子起床喊得很不匀净。
“东升——起来洗——洗头——”
父亲磨剪子,一把布剪子,一把洋剪子。布剪子没什么稀奇,谁家都有。洋剪子虽然同是剪子,却大不一样。洋剪子也叫推子,周身银亮,外形似袖珍手推车,中间有弹簧,头部上下两排锯齿交错成刃口,像两排狗鱼牙,一口一口啃掉那些乱长的头发。马兰店就这么一把洋剪子,算个稀奇物。布剪子不算什么精细物,磨起来动作幅度大,声音也大,听起来彪悍得很。磨洋剪子彪悍不起来,上齿下齿,一个齿一个齿地摩挲。齿细,磨起来无声无息的,那样子好似给洋剪子推拿按摩。父亲用这把洋剪子推的头,比镇上理发铺还剪得好。每年二月二,来剪头的要排号。大人们牵着孩子进来,总是不空手的。父亲讲究先来后到,不管他们带来的是烟酒糖茶还是粉条豆包,喊到谁家,谁家孩子才能坐上那把被屁股碾得油亮的木椅。
东升是个瞌睡虫,担心自己睡得像死猪,父亲那秉性,是不会叫他的。不但不叫,如果来人排了号,父亲还会骂他一顿。更不用指望朝霞,不愧是一块儿在娘胎里长大,也是惊雷叫不醒的主。他们一龙一凤,中间隔着间壁,每逢寒假,常常把西屋睡得没了白天。
为此,东升临睡前给母亲很是说了几遍:“妈,早晨喊我,起来扒灰就喊我。”母亲说:“我肯定要喊你,你要第一个剪头的。”东升仍不放心:“别忘了!”等母亲认真答应了,东升钻进被窝,却还是睡不着。那时母亲忙着藏针线笸箩,她不仅担心朝霞不小心动了针,也怕自己一时忘了。去年不就是嘛,嘴里喊着朝霞二月二不能乱动针啊,喊完了才发现自己正缝裤脚呢!这才刚过五十的年纪,就开始忘魂了。结果心里别扭一年,想着伤了龙眼,不吉祥。这回,干脆头天就把针线藏起来,总不会去寻着针动。东升怕了母亲的忘,整夜辗转,父亲喝酒很晚回来,东升还没睡着。东升常听母亲埋怨父亲呼噜打得像推土机,轰轰响,以往没听见,昨晚算是听个够。隔着外屋,两堵墙,东升仍能感受到呼噜引起的震动,耳根又麻又痒。东北一带,天亮得早,东升听不到父亲呼噜声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这一睡,就睡得死。
母亲做好了早饭。春耕之前,日短夜长,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一顿晚一顿。二月二的早晨吃得简单,小米粥下咸菜,晚上吃猪头肉,啃猪蹄,一桌子好饭菜,留点肚子才是。母亲手脚不停,有很多活等着干,却一直没忘叫儿子起床。母亲高低起伏的声声呼唤,都被磨剪子的父亲听了去。
终于,父亲磨完了剪子。两把剪子赫然摆在窗台,自身溢出的光泽,加之铺垫的红布映衬着,显现一种走向洁净的美好。父亲叼着旱烟,在屋里丈量南窗到北炕的距离,走走停停,把一片轻纱般的烟雾搅成了碎片。
“你能不能喊顺溜点?”门开着,父亲冲外屋说。
“着急也不去喊喊,大酱吃多了,酱(犟)得很!”母亲在捣猪食。
“恁大了,该自觉!”父亲摁灭烟头。
“十二岁有多大?再大也是孩子……”
“日头要出来了,啰唆!”
母亲就拎起猪食勺子冲进西屋,咚咚砰砰,捣来了东升和朝霞的白天。东升睁开眼,立即蹦起来,朝霞还赖在被窝伸胳膊拉腿,咿咿呀呀。东升穿衣洗头的空当,父亲就着咸菜喝了几口小酒,随后端起一大碗粥喝得呼呼有声。
东升洗完头,小跑着去了趟茅房,冷得牙齿打战,回屋哆哆嗦嗦对父亲说:“谁家烟囱都没冒烟,就咱家……日头正往起拱呢……嘻,真像东山撅着屁股下蛋……爸,我推了头再吃饭。”东升心情很好。
“说多少遍了就是不听,穿上棉袄出去能累弯了胳膊吗?”母亲埋怨。
父亲撂下饭碗,坐在炕沿穿鞋。“你以为还有时间吃饭?”父亲说。
东升凑到窗台看洋剪子,洋剪子的两只把手各支棱着一只“耳朵”,不同程度弯翘着,用来分别阻挡拇指和食指下滑,便于把洋剪子握紧。东升很想摸摸那两只可爱的“耳朵”,就小心地伸出食指,轻轻一触,一股凉滑沿着指尖直冲全身。“别碰!”父亲威严地说。东升立即抽手,缩脖吐舌,一副做了不该做的事被发现的尴尬模样。东升有些迫不及待,身体不安生,出拳踢腿梗脖子,就等父亲喊他坐,他的屁股就不再绕着木椅扭来扭去。
大灰叫了几声,有人来了,大灰从不空吠。东升想,大灰那老粗嗓子,这一叫,屯里人得醒一半。
是贾二。贾二住东头,有点远。贾二风尘仆仆钻进屋,带来一股强劲的寒气,东升直缩脖子。贾二这么早来干什么?看到贾二,会想起贾二的去年。去年,一场大水淹了贾二的一大片甸子地。贾二一个大男人家,坐在地头喊天哭地,那哭声使人害怕,有一根根绝望的针从哭声里钻出来,刺得人们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竟没人敢去劝。很多时日,贾二才平息下来,不去哭地了。
“忒好了,没人来呢!”贾二有些激动,摸摸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袋白糖,东升就笑了,这年头谁还送白糖啊!东升听父亲讲过以前的岁月,白糖是相当高档的东西,贾爷爷显然还活在过去。
父亲让贾二坐,贾二不坐,从屁股后拉出个瘦小的孩子来,东升就瞪大了眼睛。
“俺来占个第一,给小宝推头,去去晦气,地再淹了,没法活了……”贾二声音哽咽了,好像喉咙里随时要爆发出让人痛不欲生的哭声。贾二摘掉小宝的棉帽,捋小宝的头发,“洗了,天没亮就起来洗了。”贾二说着要把小宝往木椅上抱。小宝的脸冻得紫红,吊着两条黄鼻涕,薄薄的头发贴着头皮,泛着干涩的黄,微微冒着热气。
东升下意识地用身体罩着木椅,心想,不会的。
“哎哟,”母亲伸出胖手阻截了半路杀出的小宝,“我看看,这是大孙子吧?”母亲抱着小宝离木椅越来越远。
确实不会的。东升眼前出现一地花花绿绿的玻璃球,那些玻璃球一颗接一颗往他的木匣子里飞。
“爸……”东升轻叫。
父亲从炕沿下地,微驼着背,慢吞吞地挪步子。他走到南窗站了一下,然后折到箱柜前站了一下,接着再到炕沿,最后又回到南窗。随后,他操起洋剪子。他走得笨极了,像个沉重的大笨熊。
“来吧,”父亲挺直了脊背,“把他放椅子上。”
母亲正用围裙给小宝揩鼻涕,听了这话,愣住了,围裙捂在小宝鼻子上,小宝憋得脑袋甩来甩去。
“他爸,你说什么?”
“快点,把孩子抱来。”
“爸……”东升急了,“我……”
“你先等等……快,听见没?把孩子抱来。”
母亲终于在小宝鼻子上拧了一把,小宝呼哧呼哧直喘气。“这孩子,怎么看着那么让人心疼呢!”母亲深深瞅了东升一眼,把小宝放在木椅上,咯吱一声,压断了东升的念想。东升仿佛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球纷纷从木匣蹦出来,向四面八方滚去,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连忙盛了粥递给儿子,“小宝头发少,你快吃。”说着朝外屋走,走到门口回头说,“手利索点,日头出来了!”
“啰唆!”
东升捧着碗到炕桌前,听到洋剪子在背后嘎嘚嘎嘚响起,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哗啦哗啦掉下来,洒在小宝身上,小宝变成了大宝,浑身发光,烤得他后背发烫。他耸耸肩,小口小口喝粥,喉咙硬硬的,细小的米粒竟也难咽。东升喝了几口把碗放下了。不知朝霞起来没,他向外走去。
父亲和小宝总在眼前晃,父亲那么大,小宝那么小,一大一小交替着,把东升簸成了瘸子。朝霞从西屋出来,东升靠在墙根没好气地说:“天下第一懒!”
“我早起来了,”朝霞拧起细细的眉毛白了东升一眼,“我听见了,你说东山在下蛋。告诉你,刚刚我去看了,天太冷,那蛋动裂了,蛋黄都喷出来了,不信你去看看。”
东升扑哧一声乐了,却又被喷溅的“蛋黄”牵扯着心思,想那日头定是离山头远了才会那样,就收了笑骂了句:“真鸡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