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叶鹤翎在床上昏沉了两三日，高热才渐渐退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咳嗽也未尽除。这日晚间，他感觉精神稍好了一些，便不愿再躺着，勉强披了件外袍，靠坐在床头。他令侍女随便从书架上拿来一本诗词，借着烛火的微光，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试图让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驱散些心中的郁结。

因为尚在病中，他的长发并未束起，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墨发垂落颈侧，更衬得他病后初愈的脸庞苍白清减，却意外地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脆弱与柔和。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神情带着不自觉的憔悴与惆怅，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易碎的美感。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独孤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听堂主说叶鹤翎病情好转，特意过来看看。当他目光落在床榻上那人身上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眼前的叶鹤翎，褪去了平日里的隐忍倔强，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温柔。那松松挽起的发，那略显单薄的身形，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投在眼尾的阴影，竟让独孤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近。

叶鹤翎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是独孤屹，他眼中下意识地掠过一丝警惕，但很快，他想起堂主教他的顺势而为、暂敛锋芒等语。他压下心头本能的反感，垂下眼眸，轻声开口道：“教主。”

独孤屹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看来堂主的药还算有效。感觉如何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稍低，少了几分命令式的冷硬。

叶鹤翎沉默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这场病的根源，即连续几日的痛苦折磨，和那场痛苦的被迫进食。当时独孤屹特意找了安澜城的厨娘给他做家乡菜，也许是体谅他在山谷内饮食不惯，他却并没有领独孤屹的情，虽然当时确实因为连日身体不适导致胃口不好……但拒绝本身就是独孤屹不能接受的，因此招致了恶劣的后果。此刻，或许……这是一个缓和关系的契机？

他抬起眼，看向独孤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甚至带上一丝极微弱的示弱：“劳教主挂心，已经好多了。烧退了，身上也松快了些。”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胃口……似乎也比前两日好了一些，方才用了半碗清粥。”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听在独孤屹耳中，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这几日，看着叶鹤翎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苍白脆弱，饮食难进，他确实……生出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烦躁和后悔。他后悔那日或许逼得太狠了些。叶鹤翎并不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远没有明尊教那些不听话的教徒硬朗，别看他表面看起来倔强要强，说起来毕竟只是个读书人，其实身体相比于教徒们脆弱得多。此刻听到叶鹤翎说自己胃口好些，确认当时确实是胃口不好，并非故意忤逆，一种极其陌生的、叫做愧疚的情绪，极其轻微地挠了一下他那颗冷硬的心。

原来，他当时真的不是故意与自己作对，而是身体不适。这个认知，奇异地抚平了独孤屹心中那点因被拒绝而产生的不快。

然而，独孤屹是绝不会承认，更不会表现出任何愧疚情绪的。他习惯了强势、掌控和索取。他表达在意的方式，此前无非是强令叶鹤翎陪他游船、用膳，本质上仍是满足他自己的意愿，从安澜城请来厨娘，也是因为他想逗叶鹤翎开心，他并未真正考虑过叶鹤翎需要什么。

此刻，那丝微妙的情绪，让他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一个问题：除了强迫和命令，他该如何对待这个人？怎么样……才算是对他好？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叶鹤翎手中的诗集，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有些生硬，却透出与以往不同的意味：“屋里恐怕太闷，明日若天气好，可让侍女扶你去院里晒晒太阳。总躺着也无益。”

这几乎算得上是一句关怀的话了，虽然从他口中说出，依旧带着几分下达指令的味道。

叶鹤翎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于他态度的细微转变。他依着顺势的原则，低声道：“……多谢教主。”

独孤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氛围，他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叶鹤翎：“既胃口好了，想吃什么，可吩咐厨房去做。”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必勉强。”

说完，他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房门轻轻合上。

叶鹤翎靠在床头，握着诗词的手微微收紧。独孤屹方才那几句生硬却明显带着缓和意味的话，无疑印证了堂主对自己的劝告——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方面，他为自己不得不曲意迎合而感到屈辱；另一方面，他又清晰地看到，这条路似乎真的能减少不必要的痛苦，甚至……或许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如今只能……叶鹤翎缓缓放下诗词，目光投向微弱跳动着的烛火，眼中闪烁着冷静盘算的光芒。顺从他，麻痹他，获取有限的自由和资源，暗中加快对自己和萧霁明有利的研究，并且……或许还能像堂主暗示自己的那样，在关键的时机，把握住逃脱出去、摆脱明尊教控制的机会。

这条看似屈辱的路，或许才是真正能通往解脱的险径。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从今以后，他需要更耐心，更谨慎，也更……善于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