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宋缨还坐在榻上。
他刚喝了药,又托别人要了块糖,待糖在嘴里化开,苦涩被甜腻取代了他才终于开口说话,“你想说什么,别遮掩了。”
话还未落就听侍女扑通一声跪下,连着手里托着的一盒糖都散落一地,几颗浑圆似珠子般的滚到宋缨脚下,又被宋缨一把捡起来放回去。
便是这样一套动作下来也不见侍女开口说一句话。
宋缨也不是有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出声就皱了眉头,脸上难掩不悦,可这侍女平日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如今被吓怕了也把一身的本事给往了个干净,直到宋缨提醒她才开口:“余公子走了。”
听到这话宋缨神色未变,只是又懒懒地靠在榻上,片刻才说:“什么时候走的?”
“昨儿夜里,大概在用过饭后,只动了几口,奴婢去收的时候余大人就不见了。”侍女快把膝头布料攥出水来,刚勉强把话说完了,却又听不到宋缨的声音。
“知道了。”宋缨垂眸,眼底尽是疲惫。
这余姚怕不是又回了张家,可就算是回了张家那张圣岂还能容下他,既容不下他那还回去做什么?
自打萧澈醒来之后一切又不受控制,已经快被人忘记的恩恩怨怨重新被提起,从那日萧澈又跑回大狱开始就好似有人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意图将所有人捆在一起。
若一直想让萧澈杀他的人是李剑,那又是谁让萧澈到最后改变了主意,那位在暗处的究竟是敌是友,又意欲何为?
几人瞧着宋缨的样子不像是还要睡的就给送来洗漱用的清水帕子,待宋缨清洗一番后才又退出去,宋缨本想再小憩一会儿,可闭上眼睛又难以入睡,只是昨夜多少也受了寒凉,再加上与萧澈折腾那么一番,身上也疲惫不堪,心里想琢么着这些如乱麻的旧事,脑子却不听使唤,真的闭眼想了一会儿又只觉一片空白,随后便思绪乱飞,又跑到了昨夜同萧澈的那番话上。
这老头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也不怎样管用,萧澈分明对他还是有印象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不免一喜,只觉得自己这些罪也不算白捱,萧澈这厮且算是有良心。
可转念一想,又怕这萧澈记起来了,到时候一切都功亏一篑不说,怕是又要将他拉入这摊烂泥里头。
还是头疼。
又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宋缨才觉得脑子清醒一会儿,想着在此干费脑筋也无意,便叫人搭了暖轿就要往梅园里去,想着等将提前晒好的梅干放在酒里温了,再配上一碟厨房做的点心再想也不迟。
可还未等暖轿抬到不速之客便又上门来。
萧澈看宋缨都坐上了暖轿心里一惊,好容易编好用来挖苦宋缨的话也忘了给干净,只孤身立在远处,甚至都有些不忍打扰。
为何单是这样看他有如此闲情心中便觉得安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单单把宋缨忘了,每次他瞧着这一园子梅花心就如刀割斧凿般,却又像叫人施了咒一般引到这里来。
错落的梅树将宋缨笼罩,夹着枝头落雪与宋缨那张实在挑不出毛病的脸,一时挪不开眼,只想着再多看些时候。
原先那件跟了他足有四五年的狐皮大氅被豁了个大口子,今日才叫人拿去修了,宋缨又披了新的大氅,比那件将人穿成谪仙的狐皮的更显得华贵些。再加上他今日身子不好,宋集千叮咛万嘱咐,必须派人跟着,这一派就是七八个人,此时跟在宋缨身后十足气派。
宋缨转头跟萧澈对视了一眼,只留下个清清淡淡的笑,与他在大街上对着任何人的笑都毫无差别。
萧澈此次本不想招惹宋缨,还想与此人早早划清界限免得他日日瞧见就像丢了魂儿一般对此人念念不忘,可一看见宋缨无所谓的表情心里就涌出一股恶气,几步上去抓住了宋缨的手腕,一双乌黑的眸子里却毫无善意。
一旁跟着的侍从被吓了一跳,又在看清此人的一张脸时慢慢散开。
宋缨看着他们的动作,忽而有些愤愤,道:“你不觉得今日来得有些勤了吗?”
“那又如何?你不愿接纳我,那说明我来得还不够。”萧澈无赖道。
“不够吗?”宋缨咬牙切齿,“我如此还不够接纳你,那你还要如何?”
萧澈听着宋缨口中的“接纳”二字,才想起两人的荒唐事,转眼间就红了脸,结结巴巴道:“那什么,一码归一码。”
宋缨遣散了侍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端起那碗放了梅子的酒,苦涩后带了一点梅子酸,待那股酸味在喉中化开便只剩甘甜的梅香。
这看似胡乱掺在一起的“梅子酒”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未等到宋缨做出什么反应,萧澈便自己上前要讨一杯来,刚伸手却又被宋缨打开。
宋缨嗔怒道:“往后你不许再喝酒。”
“这又是为何,你偌大的宋府连我的酒钱也拿不出吗?”
“对拿不出。”宋缨默默良久。
天又飘了雪,落在酒杯里,稍后便化开。
“我要走了。”萧澈垂眸,“往后见面,当要唤一声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