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这位深闺中长大的尚书千金,竟有如此身手……
雨水模糊了视线,李以清的绣鞋早已沾染了泥污,罗裙也被血水染脏了。
寺庙里横七竖八躺着刺客的尸体,李以清无言,看向沈昭。
沈昭的声音在雨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李四姑娘,真是……深藏不露。”李以清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锐气:“沈大人过奖。不过是求生之举罢了。”
沈昭吩咐手下处理尸体,自己回屋处理好伤口,李以清已然洗漱好,换了一身衣裳,站在门边,一双眼睛清亮,盯着殿中的佛像。
雨势渐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残响。
李以清独立于佛殿廊下,并未看向身后的沈昭,而是仰头望着殿内那尊面容慈悲垂眸的佛像。
沈昭简单整理好衣衫,将伤口妥善遮掩,步履虽仍有些许滞涩,却已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他走到她身侧不远处停下,同样将目光投向那尊沉默的佛像。
短暂的沉默,是一种劫后余生、不知从何说起的复杂心情。
最终还是沈昭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几分:“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李以清没有转头,依旧望着佛像,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一剑封喉的人不是她:“沈大人不必客气。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我同在局中,自救罢了。”
沈昭侧目看她,她的脸有些苍白,那双眸子却清澈见底,看不到丝毫惊惧后怕,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清醒。
他忽然低声道:“姑娘好剑法,一击毙命,不似寻常闺阁游戏。”
李以清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她终于转过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大人是想问,我一个尚书府小姐,为何会使剑?为何敢杀人?”
沈昭不语,默认了,他的目光像是打量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李以清重新看向佛像,语气飘忽:“佛像慈悲,垂眼看世人厮杀,却从不插手,可见度人终须自度。”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有些道理,很早就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教过我了。”良久,她微微颔首,重新望向殿外渐亮的天色,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雨停了,大人的人,也该寻来了吧?”
沈昭轻笑,“你倒是聪明。”
“李四姑娘,你说,在这大开杀戒,会不会遭报应啊?”他像是故意逗她。
“是吗?那我一定会拉着沈大人一起遭报应的。”
“可我从不信神佛。”李以清笑了笑,“是吗?”
沈昭抱胸,“李若玉。”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李以清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李以清走出门外,一个僧人拿着一个籤筒,里面是各种签文。
“施主心有惑。”那僧人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李以清默然片刻,并未否认。她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依言跪于蒲团,心中默念所求——非为姻缘,非为富贵,而是“前路”。
她轻轻摇动籤筒。竹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一支竹签倏然跳出。
老僧拾起,看了一眼签文,那双看透世事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怜悯,似是叹息。
他将竹签递给她,李以清接过,只见那泛黄的古签上,苍劲的笔力写着一句偈语:“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难全。 ”
老僧双手合十,缓声道:“施主,至清之水,往往无鱼;至刚之刃,常恐易折。世间路万条,有时,藏锋守拙,和光同尘,未必不是通达之道。”李以清捏着竹签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缓缓抬起头,将竹签轻轻放回案上,对着老僧行了一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多谢大师点拨,只是” 她顿了顿, “若天命注定易污难全,那便不惧污名,不求周全。”
僧人摇头,“施主,此签非言吉凶,实为警醒。您命格清贵,然执念过甚,反伤己身。强求那云端之位,恐如签中所言,徒增负累,最终……求仁不得仁,反失其本心。不如回首,观自在心,或另有洞天。”
一旁的沈昭若有所思。
“主子。”手下的人赶来。
两人并肩走出寺庙。
老僧又再次摇起,一支竹签应声而出。
老僧拾起,只看了一眼,便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了然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见上面写道:“非鸾非凤缘何聚?劫波渡尽见分明。”
雨虽停了,但下山的路依旧泥泞难行,被冲毁的部分需要艰难绕行。沈昭顾及李以清是女子,又经历了一场厮杀,刻意放慢了脚步。
起初,他并未察觉异常。李以清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脚步甚至看不出虚浮。她只是比平时更加安静,呼吸声似乎比寻常重了一些,但他只当是疲惫所致。直到需要攀下一处陡坡时,他率先下去,然后回身,极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李以清迟疑了一瞬,才将手放入他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沈昭猛地一怔,好烫。
他立刻收紧手掌,非为搀扶,而为确认。他看向她,这才发现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干燥,眼神虽然努力聚焦,却已蒙上了一层水雾般的迷离。
“你……”沈昭心头一紧。
“无妨。”李以清迅速抽回手,却带着惯有的逞强,“只是有些冷,快些下山便好。”她甚至试图绕过他,自己往下走,但脚步已然虚浮,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滑倒。
沈昭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之处,衣衫下的肌肤滚烫。
“你在发热。”他的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疑惑,她竟能忍到现在一声不吭?
“真的……无碍。”李以清还想挣脱,但高烧已然抽走了她大部分力气,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视线里的沈昭和他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
沈昭不再与她多言,眉头紧锁,伸手直接探向她的额头。“你……”他刚想说什么,却见李以清眼神彻底涣散,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前倒去。
“李若玉?”沈昭喊了她一声,将她瘫软的身子彻底揽入怀中,避免了她摔倒在泥地里。她彻底失去了意识,额头无力地抵在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打横将她抱起,看了一眼漫长泥泞的山路,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脸色不好,呼吸急促的女子,必须尽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