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高,随着月亮西移,两处黏着在一起的影子逐渐泾渭分明。
也说不上不欢而散,谢君植最后又说了许多挽尊的话,为谢棠跟自己开脱。
谢棠照旧陪他演戏,好似一切如故。
真不愧是大人精教出来的小人精。
只是第二天谢君植抱着猫去找谢棠,却被告知谢棠早早出门。他长身玉立,抱着猫儿,双指夹起谢棠为他留的纸条。
【十二叔,杨府见】
这旁谢棠早就登上马车,去了城东。
昨夜谢君植提起华明,她才想起,她向谢君遥讨了一封华明的信。
那日南阳大火,蹊跷诸多,谢棠把明琅带到洛邑,则让谢君遥把华明带到了青州。
明琅倒是想和华明重逢,然后一走了之。
想到这谢棠心中就有无名之火,都知道她在城东藏了个宝贝,宝贝本人却不自知得很,他想离开,她偏不让他如愿。
然而终于还是讨了一封信,她想告诉他,她可没有诓骗他。华明还活着,只要他乖乖待在自己身边,他们才能平安。
谢棠不稀罕的东西会被弃之如履,她想要的东西,则一定会得到手。
谢棠两指夹信捋平,眉梢上似是好心情。
马车到了城东,谢棠径直去找明琅,推门而入,却听见“嘭”一声。
谢棠倚在门框,正是逆光,看不清表情,但能分辨出她背着手。明琅心漏跳一拍,他没想过谢棠今天会来。
丹炉爆炸,木梁塌陷,明琅踉跄瘫倒。他平素里一尘不染的袍子此时已经焦灰,明琅努努衣袖,尽量露出尚干净的地方。怎么努都掩饰不了窘迫,明琅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蓬头灰面,他别过脸。
明琅在心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那日祈雨祭典过后,谢棠允诺明琅可以修行。虽然他仍不被允许踏出这座宅子,但谢棠给了他在这座宅子里极大的活动自由。明琅修葺了法场,为自己在这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练功房。
祈雨典祭时,那个方士所行之术并非求雨祈福,而是要借更大的力量。现在的世道灵泽微弱,根本撑不起那天仪式想要得到的果。
明琅不相信楼观台中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如果仪式成功后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们明明承担不起,却还逆行而为。
谢棠从天而降,乘鸢而落,明琅心头一跳,第一念头竟然是幸好。
幸好、她破坏了这一切。
前世明琅坐镇楼观台,与谢棠为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谢棠破坏楼观台而鼓掌。
那时明琅突然想笑,可他笑不出来,因为谢棠淋了雨。降雨成功了,但雨水把谢棠头发打湿,她那么金贵的一个人,明琅想,谢棠心里肯定有小脾气。
但是谢棠撑着伞朝他走来,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明琅突然觉得,这一世,他重新踏入楼观台也不错。如果谢棠需要他当她的刀,如果她不去祸害天下苍生,他也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
嗯,一定是这样。
明琅想,一定是因为他太讨厌这个乱世。
所以才生出来赴汤蹈火的念头,哪怕所为人是谢棠,最霸道,最残忍的谢棠。
明琅重问谢棠修行之事,谢棠答应的很爽快。为明琅置办物什的效率也远超所想。
莫非这就是谢棠掳他来的理由?
那有一天,他帮她达成心愿,他得好好跟她讲一下,或许她并非是暴君,她会放了他。
山高水阔是明琅为他跟谢棠划定的最好结局。
谢棠讨厌谶纬虚言,讨厌怪力乱神,讨厌芸芸众生为了一个虚幻的崇拜卑恭鞠膝,为了一个慰藉恳求到低于尘埃。但见明琅在自己的地盘行此之道,她并不反感。
祖父常对谢棠说,谢棠你成不了圣人,救不了任何人,但你可以成为世人之君,驾驭世人。
你所做的不是救人于水火,不是点醒每个人,而是将万事万物化用为你的器,从而御权。无论于水于火,他们都会敬畏、感激,而你,要赋予他们生活。
或许是这个原因,或许是别的原因,谢棠一步一步,踩着光影,逼近明琅。
祖父还说,做人不能爱恨太过分明。这一点,谢棠可从来没听过。
疏朗昏暗的光线,尘土飞扬,凌乱不堪的坍塌现场,空间逼仄,气息危险。
谢棠一步一步靠近,明琅垂眸,心里跳的厉害,明明有么多次成功,怎么偏偏一次失败要让谢棠看见。
从前明琅是从不在乎的,修行之事如行云流水,讲究机缘,差错也好,失误也好,他从未怪过弟子,也从未苛责过自己。但是,他不想让谢棠看见。
谢棠俯身,抬起明琅的下巴。
“脏……”明琅几乎颤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
谢棠的指腹仍未放开明琅的下巴,“这么危险……”
“看来,道术偃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谢棠放开明琅下巴,伸出手,“怎么,待在这里,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明琅听见这句话双颊迅速发热,这是他该庆幸脸上的灰尘盖住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