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星君抛出的沉重论题,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冰水,整个毓灵台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鼎沸的议论声!新生仙裔凋敝,这尖锐的问题撕开了仙界的华丽外袍,露出了内里的隐虱。
蓬莱丹鼎阁的长老率先上台,语气斩钉截铁:“本源!根在于先天本源不足!灵气稀薄,浊气暗生,此乃天道之衰!唯有集中仙界最优资源,炼制最强仙丹,优先确保仙君、高阶仙子之后裔根骨强健,灵根卓越!此乃优中选优,强干弱枝,方能培育出擎天之柱,引领仙界未来!将资源浪费于庸碌之材,才是真正的罪过!”
“长老此言,未免一叶障目!” 昆仑丘的青鸾使立刻扬声反驳,声音空灵却带着锐气,“仙胎之萎靡,在于天地间生机之气不再纯净平和!我昆仑仙乐可净化心魂,引动天地间最纯正的生机灵韵。此术非大慧根者不可得!自当遴选心性澄澈、最具仙缘之母体倾力培养,方能诞下灵台清明、神魂强大的仙裔,此乃去芜存菁,顺应天道!”
“荒谬!二位之高论,一个是埋头炼丹不见森林,一个是闭门奏乐不闻疾苦!皆未触及根本!” 仙医门百草苓抢步上台,声音高昂,,“本源?生机?若仙胎先天经络淤塞,窍穴不通,皆是徒劳!我认为根在于‘不通’!我仙医门‘先天蕴灵针’,直溯本源,疏通先天,此方为治本之道!此术精妙绝伦,非百年苦功不得其门,所耗灵材更是珍稀罕见!自当用于刀刃之上,服务于最能承载此术效力的仙家,方能物尽其用!岂能浪掷于……”他话语一顿,目光轻蔑地扫过台下,“……无用之地?”
天云坊的代表上台试图展现另一种思路:“诸位,息怒,息怒。吾辈认为,育婴之艰辛琐碎亦是阻碍。若能以仙家巧技炼制自动化法宝,处理诸般杂事,大幅减轻负累,或能提升仙子们孕育意愿。吾坊‘百宝育儿匣’便集多种功能于一身……” 他再次展示那木匣。
“减轻负累?”百草苓立刻抓住话头嗤笑,“贵坊法宝固然精巧,但方才演示,连温奶这种微末小事尚控制失准。如此可靠性,岂敢妄言承担育婴之重?何况,这般造价,几人能用?不过是又一件华而不实、仅供少数人赏玩的奢侈品罢了!于大局何益?”
天云坊代表顿时面红耳赤,被噎得说不出话。台下响起一阵毫不客气的哄笑。
蓬莱长老声援百草苓,矛头却亦有所指:“百草师侄话虽尖锐,却是一针见血!资源有限,天道无情!将珍贵无比的灵材、千锤百炼的术法,浪费于注定平庸的仙胎之上,不仅是暴殄天物,更是拖累整个仙界发展!唯有集中培育顶尖仙苗,方能最快扭转大局!此乃仙界存续之要义!”
昆仑青鸾使亦微微颔首,“确是如此。广撒网,徒耗资源,难见大鱼。精耕耘,择良种而育,方是正道。培育一个顶尖仙裔,其未来所能贡献之力量,远胜千百庸碌之才。”
听到此处,凌舒眉心微蹙。这几派看似各有侧重,争论不休,实则不知不觉间已形成了一个围绕“精英主义”的坚固同盟。
评委席上,素问天君深以为然,琼花仙子则沉默不语,如意星君拨弄着算盘,看不出想法。
台下高阶仙府代表纷纷抚掌附和,低阶仙人则愈发沉默,脸上写满了麻木,仿佛他们及其后代,已被默认排除在仙界的未来之外。
争论渐息,仙医门结合“技术优势”和“精英策略”的观点获得了最广泛认可。百草苓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笑容,志得意满地环视全场,仿佛已胜券在握。
琼花仙子眸光流转,注意到司育殿席位那个始终沉默的青色身影。
“凌舒仙子,方才诸位仙友争论如此激烈,你却始终一言不发。莫非,对此等大事,竟真无丝毫见解?或是自知位卑言轻,不敢置喙?”
这一问,如同导火索,瞬间将所有目光聚焦到了凌舒身上。
百草苓抢先讥讽道:“琼花仙子何必问她?司育殿终日与污秽琐事为伍,所见不过是方寸之地,所闻无非是家长里短,焉能懂得这等道理?只怕是听得懵了,脑中空空,无从插嘴吧!” 他身边几个仙医门弟子立刻发出讥笑。
凌舒在无数混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她并未反驳百草苓,而是先向琼花仙子微微一礼,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回禀仙子,奴婢并非无见解,只是方才在静静聆听,学习思考诸位道友之高论,亦在反思。”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望向评委席,也坦然迎向台下人群:
“诸位道友之言,皆立足于一点:即资源有限,故需抉择,需集中,需优中选优。此思路源于上古,沿袭至今,确有其深刻道理,奴婢不敢妄言全盘否定。”
先予以承认,缓和气氛,随即她话锋一转,“一片浩瀚森林,万千树木纷纷凋零。诸位道友之法,是立刻选出几株看似最粗壮的树,将其周围所有的小树、灌木、甚至幼苗尽数砍伐清除,将所有阳光雨露、肥沃土壤倾注于这几株之上,期望它们能长得异常高大,以此来证明整片森林依旧繁茂,未显衰象。”
这个比喻形象而残酷,让许多人神色一凝,陷入短暂思索。
“然而,奴婢所思所想,却有所不同。”凌舒继续道,“奴婢在想,为何树木会纷纷凋零?是否是滋养整片森林的土壤本身已经贫瘠板结?源头的活水是否已被污染或截流?是否有无形的虫蛀病害正在悄然蔓延,日夜不停地侵蚀着绝大多数树木的根系,只是它们沉默无声,痛苦无法言说,故而无人关注,甚至被有意无意地忽略?”
她目光扫过那些衣着朴素、面带风霜的仙人们,声音提高些许:“仙界的未来,系于所有仙裔,而非仅仅系于塔尖那寥寥数位!无数低阶仙子仙君,并非不愿生,而是不敢生!生不起!养不起!她们面临的不是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而是仙婴娇嫩肌肤被灵秽灼伤却无钱购买一盒灵药的痛苦!是哺乳期无人分担劳作导致自身修为停滞甚至倒退的绝望!是仅仅因为孕育便可能失去职司、断了唯一生计来源的恐惧!”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说入台下无数“沉默的大多数”心坎!许多女仙下意识捂嘴,眼眶瞬间红了,男仙们也攥紧拳头,激动难抑!她说出了他们积压已久却无人敢言、无人愿听的想法!
“依奴婢愚见,扭转大局之关键,或许不在于如何更极致地‘修剪顶端’、‘喂养巨头’,而在于如何‘沃肥土壤,普降甘霖,防治病害’!在于改善绝大多数普通仙人的育婴环境,提升整体新生仙裔的成活率与健康水平!让千千万万普通的仙母敢生、能养!基数扩大了,土壤肥沃了,水源清澈了,何愁长不出更多参天大树?此乃夯实根基,普惠众生之道!”
现场反应如同冰火两重天!
台下低阶仙人群情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要欢呼!凌舒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他们内心深处!
彩霞仙子手中绣帕被她无意识拧得变形。她想起在织霞司见过低阶仙子为给孩子求一块柔软云锦尿布而省吃俭用,也见过不少女仙因产后恢复不佳而容颜憔悴、修为尽毁。她一直觉得那是她们没用,是命该如此。可凌舒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她心中某扇紧闭的门。原来这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一种普遍的不公?她看向凌舒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茫然、一丝不愿承认的认同,以及对自己过往行为的羞耻感,这些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贵宾席上,芷薇仙子早已泪光闪闪。她抓住身旁云谏仙君胳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和激动:“阿谏!你听见了吗?她说得对!就是这样!若是当初…若是当初阿爹阿娘能容易些…能得到多一点点的看顾…他们或许…或许也不会那么早…” 她话语骤顿,仿佛触及深埋心底的痛处,泪水滚落,泣不成声。
云谏仙君眼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涌,他没有侧头看姐姐,温润眸子依旧望着台下。凌舒的话,是对现有秩序冷静而致命的剖析,亦与他心里某些想法不谋而合。他沉默着,所有震撼与审视都压入心底。
然而评委席上,素问天君已面沉如水,仿佛听到了最离经叛道的言论,猛地一拍案几,厉声打断:
“住口!此乃动摇仙界根基之谬论!资源平均分配,强者不得其强,弱者坐享其成,长此以往,仙界还有何进取之心?还有何秩序等级可言?人人平庸,才是最大的灾难!更何况——”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凌舒,语气充满了质疑:“你这套说辞,听起来蛊惑人心,然则,源于何典?师从何人?出自哪一部上古仙家典籍?哪一位赫赫有名的仙尊曾提出过此等‘普惠’之说?莫非全是你司育殿一家之言,是你凌舒凭空臆想出来的不成?!无根无基之言,也敢妄谈仙界未来?!”
琼花仙子也蹙起秀眉,语气虽缓却带着疏离:“凌舒仙子,忧心底层,其心或可悯。然则,仙道漫漫,终究需依仗传承与规矩。你所言种种,确如空中楼阁,无例可循,如何能取信于众,又如何能推行于仙界?恐难当大任。”
如意星君看着台下激动的低阶仙人们,又看看脸色难看的各大派,最终叹了口气,无奈道:“想法是好的,触及了实际问题。但太难了,牵扯太广了。这‘普惠’之制,需耗费多少灵石?如何分摊?触动多少现有利益?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唉,可惜,可惜。”
百草苓见状立刻火上浇油,“天君所言极是!无典无籍,全凭空想,与市井凡夫妄议朝政何异?此等言论,除了煽动人心,扰乱秩序,于实事有何益处?司育殿还是安心去洗尿布吧!天道规则,非尔等可窥探!”
尽管台下支持的低语声如同浪潮般涌来,但掌握着投票权的评委和各大仙府代表,最终还是在权衡后将玉符投给了仙医门。
结果宣布:仙医门胜。
凌舒的观点虽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却未能撼动现实的铜墙铁壁。
她平静地接受结果,只是在听到那句“无典可依”时,睫毛微颤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无法辩驳的硬伤。但她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坚定。她知道,有些战斗,不是一时胜负能决定的。她播下的火种,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