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的秋天大都萧瑟,挂在枝头的叶摇摇欲坠,地上枯黄的落叶多到环卫工人都懒得打扫,冷风一卷,就聚在一团,想一汪汪橘黄的湖水。
女人浅褐色的长发随风扬起时,十岁的严柏礼笔直的站在民政局门口,远远的望着,有些愣神。
那个女人是他妈妈。
林惠英结婚后的那段时间,性子本身就温和,不吵不闹,勤勤恳恳的伺候公婆,打理家务事。又不得已为了方便拖地看书洗衣服,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头发盘起来,利落又方便。
后来有了他,女人不动声色,舍弃掉了鲜艳漂亮的裙子,整日穿的黯淡朴素,身上总是系着一条买东西送的围裙,却遮不住胳膊上叠加的新伤旧伤。
公公和婆婆总是拉着她的手,说心疼她,说自己没本事,没教育好儿子,让她受了苦。
林惠英也只是淡淡一笑,松开手,继续做家务。
心疼归心疼,年迈的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听着,心里疼着。
离婚的那天,彻底解脱。她三十二岁,人生才过了不到三分之一,还可以做许多许多事。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到了腰间。浅色的粉底遮住了脸上的伤口,没有血色的唇抹的鲜红,深蓝花色的连衣裙轻轻扫过脚踝,拖着厚重的行李箱,走的潇洒又坦荡。
那么长的一段路,她没有回过头。
严柏礼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林惠英的身上,目光固执又执着,像是要把女人的背影盯出个洞,想让女人回头再看他一眼。
可是没有。
落寞的同时,再想想。
他应该庆幸,她没有回头。
直到严侃搂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坐上黑色轿车时,她脸上刺目的笑容与手中的红本格外耀眼,在本就不大的太阳下闪着光,尽数落进严柏礼眼中。
浓重呛人的汽车尾气刺的他一激灵。
严柏礼慢慢回神,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心中盘算了一会,挪动了自己的脚步。
民政局在市中心,与那个破旧的村庄轵城,隔了有几十千米的距离。
身无分文,别说打车回去,就连坐公交车的钱,他也拿不出来。
离婚的两个人什么都没留下,带着一身风与尘,带着迎接未来美好生活的微笑,走得坦坦荡荡。
严柏礼甚至不知道,那两个人带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心里也明白,不可能是争夺什么孩子的抚养权。十岁的孩子,上学的年纪,有了自己的记忆,没人会想要。
他裹着已经洗到发白的牛仔外套,低垂着头,听着汽车在身旁路过时嗖的那声,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繁华的商场,设备精良的医院,琳琅满目的游乐设施,还有路人脸上夺目的笑。
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严柏礼太远太远。
十几岁的孩子心中已经有了自尊这种东西,并在此时显得最为强烈。他慢吞吞的伸手将自己短袖上的那个破洞遮住,将头埋的更低,紧攥的手显出了他此刻的紧张与无措。
从中午十二点到傍晚六点,六个小时的时间,一分钟都没有歇过。脚底被磨的生疼,回家的路程,走了有三分之二。
那条宽敞的马路,白线蜿蜒,遥遥无际,没有尽头。
这三分之二的距离,足够他远离那阵喧嚣,那阵繁华。
落入视线中的景象越来越熟悉,严柏礼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捂住那个破洞的手逐渐往下移,终于再路过一个公园时,彻底放了下去。
忽的,他感受到,有人跟在他身后。
下意识加快步子,到了公园前面。
说是公园,但这的设施实在太破旧,也离市中心太偏太远,根本不会有人来。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热闹非凡,音色不同的声音怼到一起,显得有些吵闹。
严柏礼从来不喜欢这种吵闹。
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产生了心理阴影,让他的性格变得冷淡,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儿时的那阵吵闹,也只是酒瓶的破碎,男人的嘶吼,和女人无言的反抗。杂揉在一起,他独自一人呆在衣柜里,掰着手指头练习算数。
厚重的木头不足以挡住那阵吵闹,男人的叫骂声渐行渐远后,这场属于夫妻之间的战争才算落幕。
他讨厌喧嚣,也讨厌争吵。
他讨厌的东西有那么多,多到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可偏偏找不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
学习在他的眼中,是任务,也是他人生里的必需品,谈不上什么喜欢,又好像只剩麻木。
视线扫过去,是一群模样不大的小孩,坐在画板前,一手拿颜料盘,一手拿画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都做好了随时被老师敲脑袋的准备。
应该是来写生的。
身后的脚步声毫不收敛。
心里猜测了个大概,除了恐慌,严柏礼有些想不通,这些破地方,究竟有什么好欣赏,又有什么值得画的。
进入公园的入口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小路,路的两边种了一圈梨树。
按理说这个时节,梨子都应该要熟透,可偏偏这些梨树,只开花不结果,极不争气。
一棵梨树的下面,坐了位姑娘,孤零零的,模样不大,马尾低低的垂在一侧,那双眼睛生的浓墨重彩,耳垂上的那颗小痣点缀的恰当。画笔拿在手里,一笔一笔的描摹着,用深棕色的颜料画着枝干。
严柏礼的视力很好,隔着二三米的距离,就将画上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棵开的茂盛的梨树,浓绿的叶子中,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