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深之来得很快。
这个快是两相对比之下得来的,法源寺到底在城郊,陈家的车夫再火急火燎,赶到大理寺也得耗上两三刻钟的功夫。
巧在裴少卿近来忙着给几桩案件收尾,接连几日没回府歇息。车夫省了再去裴府接人的时间,便马不停蹄地带上人往回赶。
而谈隋欣那头派人去请太子,虽然人就在法源寺里,不过寝殿空空,传令的侍女连个影子也见不着就回来了。
祝景华乐得拖延太子赶来的速度:“了净住持,殿下会不会上后山去寻了智长老了?记得晨诵时,殿下同了智长老论了好一会儿的道,直到长老告辞,殿下还有些不够尽兴呢。”
她言辞中透露出急迫,好像盼望着太子来为她主持公道。
这句话亦半真半假,太子与长老论道是真,目的嘛,左不过通过在德高望重的和尚面前说些仁和大义的空话,让自己博爱的名声传给佛教徒而已。
匆匆赶来的法源寺住持了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合掌道:“祝檀越此言有理,不过师兄此刻怕是已经歇下了,殿下若要论道,应也回来了才是。”
谈隋欣沉吟:“殿下素喜垂钓,又有传闻说法源寺的锦鲤极通人性,说不定殿下并未上山……”
了净和尚又颌首:“殿下今日确实透露过垂钓之意。”
“多谢住持指点,碧珠,你再带两个人去后院溪边走走。”碧珠是谈隋欣的贴身侍女,答应得利落,一眨眼领着人走了。
祝景华没太气馁,只是对谈隋欣的应对略有些惊讶,太冷静了,不像个待嫁闺中的小娘子,倒像个游刃有余的谋士。
好在没有了突然闯入垂钓现场的祝景华,太子动作显得更平和了些,脸上一派痛惜遗憾,脚步却慢慢悠悠,尽显天家稳重,悠悠迟来。
内侍扯着嗓子叫“太子殿下驾到”的声音刚落,那方跑得要断了气的车夫就嚷了起来,“裴少卿赶来了。”
祝景华便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三步并两步走入灯光中。
裴深之穿着碧山色云纹圆领襕袍常服,发髻只用一只没有任何纹样的银簪装饰,隔着重重烛光,祝景华依稀看见他眉峰上沾染上了少许夜间的寒露。
他极快速地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目光与祝景华相接时,额外多停留了一瞬,最后转了方向,面对太子躬身。
行完礼,锦衣华服,还披着大红鹤氅的太子殿下上前一步,扶他起来,“裴卿快请起。”
裴深之屡破奇案,名声大噪,是位颇有声望的后起之秀,然太子知其性子古怪,倒也熄了招揽他的心思。
不过到底是位年少英才,有朝一日圣人归天,这些臣子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想到这里,太子对裴深之格外的和颜悦色。
裴深之顺势直起身,太子脸上挂着笑,方想说些好听的体恤话,裴深之便很有眼力见地道,“殿下,事不宜迟,臣带了仵作,这就让他去给赵娘子验尸了。”
到了嘴边的虚话被他堵回去,太子此刻再说裴卿辛苦什么的,反倒显得不重视韩国公府似的。
“也好,”太子很快收起情绪,“一切皆由爱卿自己定夺便是。”
脾气古怪的天才,旁人对他总是多两分宽容。
裴深之回身,唤上跟他一同前来的男子:“张仵作,先去验尸罢。”
窄袖布衣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拎着个木箱笼,晃得当啷响,率先进了赵曼曼死亡的客房。
他又问,“从发现尸首到现在,可有人动过现场?”
“进过这间客房的,仅有祝景华、陈如意以及谈隋欣三人。”回答裴深之的,是太子跟前伺候的高内侍。
碧珠找到太子后,高内侍便将状况盘问了个底朝天,他简略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据口述,祝景华醒来后只检查了赵曼曼的遗体,而陈如意和谈隋欣两位娘子一进屋就吓坏了,什么都没有碰过。”
裴深之略一沉吟,忽而大步流星迈到祝景华跟前,脚底生风,衣袂翻飞,如一片青色竹浪。
祝景华记得见裴深之最后一面时,他同样穿着一身极淡的青,淡到恍若山水相接处的一抹淡雾。
不过比起现在的干净整洁,彼时那件淡青袍子,撕裂了开无数条口子,织物纤维断裂得参差不齐,透出里面翻卷的血肉,氧化发黑的血迹大块大块的附着在衣物上。
他受了重刑。
可裴深之不以为意,他盘腿坐在草席上,姿态肆意,不似身处牢狱,死罪难逃的阶下囚,却似诗会上正大放异彩的文人狂客。
他懒洋洋掀开眼皮,对祝景华笑。
“祝景华,你不欠我的。”
祝景华鼻梁一酸。
而旁观的众人心中更多的是雀跃,她们常看话本,不止一次听说过“裴郎君一双冷若寒霜的眼睛看过来,将手一指,看着没有任何人怀疑的对象:‘你就是凶手。’伪装得与常人无异的凶手顿时双腿一软,扑通跪在他面前,眼泪簌簌:‘裴少卿英明,某有罪。’”诸如此类的故事。
今天终于可以亲眼一观裴少卿断案质询的英姿了,来得不亏,不亏。
裴深之对诸多目光浑然不觉。
“哈,”他看着祝景华,双手环抱,眉峰上挑,语气戏谑。
“你要倒大霉了。”
声音清朗,如雨击玉,话里却是幸灾乐祸。
祝景华忽然不觉得鼻酸了,她手酸,酸得想提刀砍人。
好恶毒的嘲讽,对一个被当做杀人嫌疑犯的小娘子,裴少卿也过分不客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