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换双筷子!” 我转过头,表面安抚,语气里却带着将军挑逗的意味,“行,这次我不忽悠你。只要你不怕人多,咱们五一就走!”
“走就走,吓唬谁呀!不过你可别爬到一半自己哭鼻子了!” 她握着酸梅汤,用不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行啊,正好九寨沟的水这时候最清。” 我被她的“豪言壮语”逗乐了,掏出手机点开旅游APP,“不过得提前说,节假日人肯定多,看风景的时候可能得从别人胳膊缝里看。”
“人多怕什么,只要能去就行!” 她一手接过服务员的筷子,一手抢走我的手机,随即又停住,“哎,那家里怎么办?奶奶卧床,爸爸又不会做饭,妈妈又离那么远……”
“没事的,” 我示意她继续看旅游信息,“你先看看有没有好的旅行团。我多买些菜,走之前都给做好了送去。再酱两斤牛肉,给爸爸当下酒菜。对了,再给你妈买两盒她爱吃的猫耳朵——这样总放心了吧?”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戳着,小虎牙又露出来了:“那我报这个五日游的!含九寨沟和黄龙的,还送熊猫基地门票呢!” 玻璃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桌面上,像只雀跃的小兽。
1997年,春节的烟火余韵尚未消散,我乘坐的航班缓缓降落在成都。湿润的空气裹挟着这座城市特有的雾气扑面而来,仿若一双温柔的手,将我轻轻揽入它独有的朦胧怀抱。彼时,邓爷爷逝世的低沉播报声,与机场外潮湿蜿蜒的街道,交织成一段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特殊印记。
刚过立春的蓉城,没有北方呼啸的凌厉寒风,却有一股沁入骨髓的湿冷。天空仿佛被厚重的灰纱笼罩,终日低垂,细密的雨雾若隐若现。说是雨,却不见雨珠坠落的痕迹;说是雾,又比寻常雾气多了几分牛毛般的细腻触感,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发梢、衣襟之间。无需撑伞,街道上的自行车悠然穿梭,任由这独特的水汽轻抚面庞。
在这座城市度过的两个多月里,即便阳光鲜少露面,但成都人骨子里的乐观与闲适,却赋予每个日子蓬勃的生机。他们在湿润的空气中,在麻将清脆的碰撞声里,在茶馆袅袅升腾的茶香间,将生活谱写成一首舒缓悠然的诗篇。
原本计划在离开成都前,好好领略“天府之国”的万千风华,却因父亲的催促,不得不提前踏上返回大连的归途。他宽慰我说:“你还年轻,日后定有大把机会重游四川。”可谁能料到,这一别,竟是漫长的28年。如今,因幺妹这位对川味情有独钟的“吃货”,我再次踏上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出发前夕,幺妹满心欢喜地钻研美食攻略,精心搭配旅途穿搭,沉浸在对辣海之旅的期待中。而我,仍在利用出发前的时间偷偷修改《风拂麦浪》的手稿,却未曾想到,近两个月的伏案劳形,早已为这次旅程悄然埋下了波折起伏的伏笔。
四月的时针悄然划过,腰疼的征兆如暗夜潜行者般无声降临。起初,我只将其视作连日伏案写作、疏于活动的寻常反应,并未多加在意。待到二十几号,面部开始泛起肿胀的红晕,我仍简单归因于休息匮乏。然而,随着出发日期迫近,这些不适如同涨潮的海水,愈发汹涌强烈。这次的腰疼迥异于往昔的腰肌劳损,左侧传来的疼痛如尖锐的冰锥,持续且刺骨,直觉敏锐地敲响警钟,让我不禁暗自思忖:难不成肾结石又犯病了?
4月28日的夜幕低垂,翻身时传来的明显不适,如同重锤敲击,将我心中的不安再度放大。我暗下决心,待黎明破晓便前往医院进行超声检查,若真的确诊,便即刻碎石,如此想来,应该不至于耽误行程。可命运的轨迹在此刻悄然偏转,尚未跨出家门,施工单位打来电话:“川哥,金盛楼酒店那个项目的灯光布置图,甲方说是看不出灯源的具体型号和位置,你明天就出发了,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但你的设计数据我这边也不清楚,你要是有空就过来一下,数据导出来就好!”真是无奈,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时间已来到下午4点了,医院是没得去了,一切看造化了!
然而,命运总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登场。30日清晨八点,登机前例行前往洗手间的我,在小解即将结束的刹那,左下腹骤然袭来一阵钻心的刺痛,那熟悉的痛感如闪电般划过脑海,瞬间令我心头剧震——果然是结石!飞机冲上云霄后,机身的每一次颠簸都似加重了疼痛的砝码,安全带勒在腹部,每一下震动都精准地按压在痛点之上,仿佛命运刻意的捉弄。望着身旁沉浸在旅途喜悦中的幺妹,我强撑着挤出笑容,可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石膏,满心皆是对未知状况的忧虑与惶惑,在忐忑中,不知这趟旅程将驶向何方。
下午的行程里,我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木偶,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然而,思绪却在脑海中翻涌如沸,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应对之策:若是结石过大引发尿道梗阻,进而导致肾盂积水,伴随着发热,接下来九寨沟、黄龙的旅程,在医疗资源匮乏的高原地带,根本无从保障。如此一来,不仅这次旅行会泡汤,更严重的是,我的生命安全必将受到威胁。夜色渐浓,我陷入两难境地:若继续心存侥幸,只怕会贻误病情;但若此刻奔赴医院,万一只是虚惊一场,不仅劳师动众,还会扫了众人的兴致,那些精心编织的旅行憧憬,也将瞬间碎成满地残梦。
记得当年踏访武侯祠时,周遭还是青瓦矮墙间的荒僻小径,祠堂檐角的铜铃在寂静里晃出清响;而今日的锦里,朱门映着霓虹,青石板路上游人如织,早已是一环路里最鲜活的褶皱。不过三十年光景,成都的脉络已从一环漫向七环 —— 那些当年望不见边际的田野,如今都成了车流不息的通途。
一下午的光影在锦里的飞檐与炫彩灯笼间流转,最终停在古风摄影套餐里 —— 她穿着黑白相间的襦裙站在花灯前,鬓边簪花随着摄影师的指令轻颤,连指尖捻着的团扇都摆得格外认真,檐角垂着的红灯笼映在她襦裙上,影子落在青石板的“锦里”刻字上,“笑一个嘛”摄影师用不太标准的□□口音逗着她。而我捏着手机在巷口来回踱步,豆包的回复中,弹出的郫都东区医院,搜索栏里 “成都肾结石、急诊” 的词条被指尖磨得发亮,连青砖缝里的青苔都看得出我脚步声里隐藏的痛楚。
她卸了妆出来时,鬓角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金粉,便急冲冲的在电脑屏幕上挑选自己心仪的照片,指尖点着画面里的自己:“今天晚上一定要点上最有特色的小吃,看在你陪我一天的辛苦,本宫晚上也陪你喝点!” 话音刚落,又从包里翻出旅游手册,红笔圈住的 “麻辣兔头” 在霓虹下泛着光 —— 她眼里的烟火气正盛,浑然不知我刚在心里排了三遍 “先去医院还是先陪她吃晚饭” 的顺序。
我犹豫再三,试探着开口:“要不,咱们先去趟医院?”她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惊讶:“怎么了?”我攥着衣角,声音几不可闻:“恐怕我肾结石又犯了。”她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拉住我的手:“走,现在就去!”那股子果决劲儿,全然没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是否会被打乱。我们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着未知的前路疾驰而去。
出租车司机听闻目的地后连连摇头:“那个医院太远咯!华西医院是咱们这儿最大的,设备和专家都顶尖的很,我们成都人有病都去那里,你们不如也去那儿。”她听了立刻点头,眼神里满是信任:“对,大医院靠谱!”可谁能想到,这个看似稳妥的决定,竟掀开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帷幕。
华西医院的急诊大厅像沸腾的油锅,嘈杂声此起彼伏。不同于寻常医院的窗口挂号,进门后正对着一个U型柜台,前面坐着四位工作人员,两侧各站两人,他们与患者的对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恍惚间竟有种身处股票交易大厅的错觉。当我好不容易排到前面,刚要说明怀疑结石、只想做个超声检查时,工作人员却先把我推向侧面的生命体征检测台。电子血压仪“滴”地一声报出181/108 mmHg,我慌忙解释:“四点多就起床赶飞机,又折腾了一整天,肯定是太累了导致的。”可大夫压根没接我的话茬,只让我休息几分钟再测——结果172/107 mmHg。我心急如焚地强调明天要去九寨沟,那里医疗条件不足,必须先排查肾结石,对方却像被钉在血压数值上,反复念叨“血压太危险了”,不由分说让我花19元挂了号,还说:“今天人不多,排着吧。”
可拿到号才发现,前面还有13个人,而且还不停的有复诊患者插队。更糟的是,护士告知华西急诊无法碎石,这意味着就算确诊了结石,也根本无法治疗,接下来就更别说什么行程的事了。此时幺妹的目光虽有坚定,但在拽我胳膊的时候,仍能看出因为时间的不确定隐约显露出的不安。半小时过去了,队伍才挪动了4位,她去问了护士能不能加急,回来时眼眶有点红,看着大厅里的人来人往,还有自己内心的焦虑…… 当年在医大二院排队时,也是这样攥着衣角发抖,而现在有她的手握在我掌心,却比当年暖和得多。
那是2003年三月的某个深夜,我在网络中闲游时,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个医疗广告。
《艾滋病初期症状:不可忽视的淋巴肿块》
我不由自主地点击了进去。
“颈部、腋下、腹股沟淋巴结肿大……”
“持续性低烧……”
“皮肤异常……”
我的手指僵在键盘上,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那些硬块仿佛在隐隐发烫。
工地澡堂的毛巾、KTV里别人用过的酒杯、桑拿洗浴更衣室的长凳……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尽管我确信自己没有越界,但恐惧仍如潮水般涌来——万一呢?
惨白的灯光,照得我脸色发青。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忽然觉得那些字母在扭曲、跳动,像一群嘲笑着自己的小鬼。我猛地关上网页,窗外,早春的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粒拍打玻璃。我把脸埋进掌心,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