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殿正字柳宗元,在万卷书当中,忽然抬头。
有人挡了光,拿了一沓子纸过来。
柳宗元压低声音:“出去说,别扰人工作。”
“只有这几篇?”柳宗元翻阅秀才们私试所作的赋,“谶言会是什么呢?让你忙活半天,反倒是我看不透彻。”
“可能不是诗谶或赋谶,”柳宗元的同僚看向左右,盯着来往的每一个行人,“礼部侍郎高郢,自诩拒绝请托,志在经艺。但你看看这几篇文章,会不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暗号?只是为了选某个人上来。”
“何解?”柳宗元问道。
“东魏时期,大丞相高欢的府上,有幕僚白建。后来高欢之子高洋,建立北齐。然而今日的平卢淄青节度使管辖的地方,不就正是……?”
“我那一年听说举场有诗谶,很多人都提到北齐的将军斛律光。只是巧合吧。”柳宗元低下头来,读起眼前的文章。
《敢谏鼓赋》。
“鼓者工所制,谏者君所命。”柳宗元下意识地读出第一句,“你回来啊,进集贤殿去做什么?”
原来是拿书啊。
集贤殿可谓是大唐书最多的地方,可他的同僚拿出来一本《淮南子》。
同僚翻了半天,念道:“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这敢谏鼓设于外庭,供百姓击鼓鸣冤所用。可是这一篇却说是朝臣用来谏言。”
“《淮南子》是汉代刘安所作,不妨把春秋时期管仲所作的《管子》拿来。”
同僚速去速回,打开《管子》,柳宗元帮忙翻到一页,“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谏鼓于朝。”
“他读的书是《管子》啊,怪不得后文提到善旌。”同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们接着看下一篇,《黑龙饮渭赋》。
同僚指着其中一句,念:“应必有征,乃效灵于汉日。”
柳宗元记得,汉代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和“三统说”,把战国时期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发扬光大,到了汉成帝刘骜时期,汉成帝不和赵飞燕、赵合德两宠妃在一起时,便听着大臣们把刘邦斩白蛇解释成“赤帝”刘邦灭“白帝”秦皇。
此赋之中的黑龙一说,柳宗元在《汉书》中见过,汉成帝的永始元年正有此事。
“听他们说礼部侍郎高郢,认为前几年我们这些应考的进士,成日结伴相游,互相追捧抬高名气,所以他今年用经艺为进退。没什么可质疑的,不是吗?”柳宗元低头笑道,“应举秀才的文章传出来,大家看了也当没看见,根本没人帮他们吹捧,风气就是变好了呀。何况,管仲、邹衍、董仲舒,不也是古代先贤吗?”
柳宗元的同僚一时语塞。
柳宗元凑近他,小声说:“这些话,你可别跟别人讲。我怕被御史台弹劾。”
但柳宗元又站直身子,正常音量:“太宗李世民下诏,令孔颖达等人修《五经正义》,以此作为科举应试的义理根据,于唐高宗李治的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正是施行。其中,《春秋》取晋代杜预所注的《左氏春秋》为底本……”
柳宗元又压低声音:“反对《春秋公羊传》牵强附会阴阳五行那一派。左丘明说《春秋》的书名,就是言春足以兼夏,举二字可涵盖四时,我们大唐的正统的正是这些。可曹魏那时所注的《公羊传》,说春为阳中,秋为阴中,表示皇帝行为不失中,而且春秋二字符合董仲舒的三统说。礼部高侍郎郢,曾经引用《公羊传》写了好几篇《鲁议》,讽刺天子礼乐不合适。”
“高侍郎郢,真是注重经艺,不拘泥于狭隘学说。我们这些识几个字就觉得自己满腹经纶,真的太自满了,如今人才辈出,尚未登科就惊才绝艳,我深感羞愧。”他的同僚大声说罢,又低头私语,“对了,高侍郎是不是之前从安禄山的伪燕逃出来进入郭子仪的幕府?”
“我也听说过此事。他没待多久,就被郭子仪撵跑了。不过,能从安禄山那里逃出来,可不容易啊。”柳宗元清了清嗓子,“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可别和别人说哦。你知道管仲是战国时期哪里人吗?”
“齐国。”
“邹衍是哪里人?”
“齐国。”
“高洋建立的是?”
“齐国。”
“拉着你在外面闲聊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赶紧回去校书吧,别被我耽误了。”柳宗元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嘴角都是笑意,一前一后分散开来,向集贤殿走去。
进士科如期进行,放榜之后,很多人聚在白居易身旁。
往年新科进士少则二十,多则三十余人,今年礼部侍郎高郢要求甚为严格,录取只有十七人。
有些人多年应举却再度失利,便埋怨起高郢和“野无遗贤”的李林甫别无两样。
但问问看今科进士,不就能知道差距了?
有人问一举登科的白居易,可曾拜过名师。白居易跟随母亲颍川陈氏学习,未曾走访追随当世名家。他的母亲是南朝陈后主陈叔宝之弟的后人,和柔耐心,亲自教授。
唉,他们这些真庶民可这样温柔聪慧的母亲。
有人问家学深厚的白居易,平日如何学习。白居易一脸愁容,他家贫多故,战乱之时,和亲戚四散,至今未能团聚。之所以有今天,都是他二十岁以来,每日埋头苦读,读到口有疮,肘磨破。若真是说方法,白天写赋,晚上学《书》,中间休息就作诗。不舍昼夜,现在眼前似有飞蚊。
唉,他们这些真懒人可是家人在侧安逸享福。
有人问刻苦努力的白居易,是否天赋异禀。白居易说起前些日子的私试,别人作赋,大家都是笑着看的,可是读他的文章,大家一脸严肃,眼里闪烁着敬意的光。这能算是天赋吗?他十五岁,才知道有进士科,之前未曾用功,十多年来,夜以继日,艰苦付出,白居易才换来的这一切。但要说天赋,其实也有一点。
众人竖起耳朵。
“我大概六、七个月大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屏风下,我就能认出‘之’、‘无’二字,横着看,竖着看,怎么问,几百次我都能指对。”
“天才啊。”众人对白居易赞不绝口。他们要来白居易乡试和省试的答卷,要回去好好观摩。
卷子到了李宗闵的手上。
开元观里,人人忙着抄袭白居易的诗赋。独有李宗闵细细品读《射中正鹄赋》。
这一篇白居易在宣州的乡试答卷。题目出自《礼记》,所谓“射”就是志向,所谓“射中”就是实现志向。“鹄”为靶心,即是目标,“射中正鹄”自然是射中靶心,实现至关重要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