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又要提到那句老话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雷彩凤觉得不太容易理解的是,蛮好的兄弟现在与胡老师一起坐在堂屋,周英兰走出了埋她的房间,老陈头也脱下了他的隐形衣,而后这四个人就围坐在吃饭的那张八仙桌旁,一人占据一边,开始了审判。
四个没有参与事件的人,摒弃了目击者与直接相关的‘肇事者’,开始了审判。
蛮好的兄弟先发言:“事情我和老胡已经听老三说过了,出这种事情,倒霉不倒霉的?脸都不要了。算了,现在不说这个,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们想要个怎么样的结果,你们先说说看。”
周英兰说:“事情出了,反正是没办法的了。儿子是我生的,扔反正也是扔不掉,他做人做畜生都是我儿,我也没办法。”
老陈头说:“没教好,没教好。”
胡老师问:“怎么事情就会这样?你们楼下不是都有人在?叫一声,哪个听不见?她怎么不叫?问过没有,他两个出这事,是两方都愿意还是有谁不愿意?”
周英兰说:“愿不愿意事情都出了,还问这个干什么。”
胡老师说:“要是不愿意,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谈事的时候,该报幺幺零来,你们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不是名声不名声的问题,这种事是要坐牢的。”
静默半晌,周英兰说:“坐牢就坐牢,坐牢我看不见那畜生我心里头还气顺,我现在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她愿意的。”
说话间,周英兰走了出来,踏着铿锵的步子迈上楼。
雷彩凤把鸣春抱坐在大腿上,两人挤在一把小椅子里,靠墙旁听。
周英兰在楼上待了有好几分钟,不知说了什么,在一声响亮的嚎哭之后,她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走下了楼。
堂屋的门又关上了。
周英兰说:“她讲是在阳台门口站着的时候被他给拉进去的,一把就拉了进去。楼上两个房间阳台相通的,她没注意就给拉进去了。”
胡老师问:“那就是不愿意的了?”
周英兰说:“她不愿意她为什么不叫?叫一声楼上楼下隔壁都听得见。”
胡老师的语气带了些烦躁,“那这到底什么意思?她愿不愿意才是这件事解决的重点,她不肯说,你叫我们来商量,能商量出什么?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和老周再是亲的亲戚,也不好两只脚陷进去那么深的。”
周英兰又一次领悟了胡老师话里话外的深意,连忙递出更多的消息:“我同小佬聊过了的,这个媳妇呢,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的。那我们也不好去问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总归这件事是小佬两口子吃的亏,小佬也是个懂事的,亲兄弟怎么好真的给他送进去坐牢?我想想么,以后这里老房的地基就归小佬了,老二做出这样的事,活该吃点亏,他没得分。老大不是在乎这点的,人在外面那么些年也没个像样的信……”
小佬是小叔在公婆嘴里的昵称。
隔着一栋几乎不怎么隔音的墙,雷彩凤听懂了周英兰的意思——她给雷彩凤丈夫的是小片的妈,给小叔的则是大片的妈。
在这个时刻,雷彩凤对那滩烂肉生出了一种悲悯的情绪。
但她坚定又极其谨慎的,没有让这份悲悯掺杂额外的不必要的同病相怜。
她不愿同他站到一处。
胡老师教鸣春的那些话她也听着了,她那跟小叔抢夺一个妈字的丈夫,再是千疮百孔,他也是一堵危墙。现在,听着周英兰的审判,雷彩凤还觉得,不止她丈夫是一堵危墙,整个老陈家也是一堵危墙。
恐怕胡老师也这么想,因为自从周英兰说完那些话,胡老师的声音就消失了。
之后,周英兰又把小叔叫了进去。
再之后,雷彩凤就该去灶头间做饭了。
雷彩凤的丈夫到家后才听闻自己的‘判决’,他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但由不得他说划算不划算,他只能揣着手里边那一小片的妈到厨房烧火,愤愤不平地死命戳柴火,嘴里嘟囔说:“一点屁事要死要活的,想把房子留给老三么直接说好了,搞东搞西不就为了家产给他,给他都给他!什么东西,他那老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灶膛里的火光映出他扭曲的脸,雷彩凤在另一头一边切菜一边想着她即将寄出去的一千块。
她开始盘算自己的那点旧债。
旧债是什么呢?她其实看得明白,那是生来就背负的债。
她活着长到这岁数,就铁板钉钉地欠了一份爹妈的养育之恩,尽管“生”这个字从未摆到她面前由她选择,但她活着就是欠了的。
尤其,她不仅仅只是活着,她还牵着一条哑嗓。
这么多年来她牵着这条哑嗓寄人篱下,从未想过,“生”这个字不归她选,但可以归她管。
——我们要保护做了好人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地方去,要好好地安全地活着。
是的,是这样的。
雷彩凤算着账,就也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了。
从她记事的那天起,她在自己家就是半个外人,爹妈逢人就说养的是别人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为了撑起这门生意,她打小就勤快,把家里能干的活儿都干了,她希望爹妈觉得她值。
可她一直忘了,那衡量值不值的秤砣,在她爹妈嘴里。这门生意没有她的话事份。
这才是不划算的根源。
她的命,叫别人捏着秤砣了,这辈子都逃不出那人唾沫星子里的值不值。她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永远斗不过轻飘飘的两片嘴皮子,又怎么活得到双方都觉划算的那一天?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沉默极了。
比起从前云里雾里的故事会,今晚这顿饭就像人均捡了一条哑嗓,谁都不说话,沉默的筷子勾勾搭搭地扒拉着沉默的菜盘,桌边坐着的每个人都像是站在阳台上就忽然被拉进去了,一把拉了进去,什么话也不说,不嚷不叫唤,分明每个人都有副好嗓子,却都向着雷彩凤学。
雷彩凤忽然有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