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雷彩凤听附近邻居说道过,‘蛮好的兄弟’家里装电话早了几年,可贵呢,五千块,唰地竖起一整扇手板,五千!什么概念,棉纺厂工一个月四百多块钱,不吃不喝攒一年,也就够得着那么一部电话。
可过上两年,这部电话就不必如此伤筋动骨,一整扇的手板弯折下三个手指头,棉纺厂工的两个月,不,两个月也犯不着,一根手指再搭点边角料骨头就够得上这部力证姐弟情意的电话了。
当然了,即便如此,给一个业已出嫁的胞姐家里无偿安一部电话,在雷彩凤心里依旧辜负不了“蛮好”的判定。
她出嫁前,她妈就说过,县城里的小店有电话,你公婆家也有电话,远是远了点,接是接得着的,再有个天大的事,打个电话就是了嘛。雷彩凤谨记这条嘱咐,并以阿巧为前车之鉴,审慎衡量“天大”两个字。
阿巧后来很少再回娘家,那个木匠嫌她因一点小事就动不动哭回娘家有损脸面,以他的男子气概包容了阿巧三回后,见其仍不悔改,就再度启用这份男子气概,把阿巧的腿和脸打得不能够出门见人。
有人把这件事说给阿巧妈听,阿巧妈听后怔了半晌,叹出一口老气,用一种料事如神的口吻说,早就劝过她,这点小事较个什么劲,木匠有手艺,再怎么着能养家糊口,娃娃拉扯大了就好了嘛,闹个空架子招打,哎。
雷彩凤很记得阿巧妈这段点评,她唯恐自己也落到‘为小事较劲的某某家媳妇’的境地,故而此时此刻,她必须不动声色。她须得万事俱备,再去启用那部关键的可以接得着的电话。
时间是酷暑将至,这意味着再过不多久学校里的孩子们就要放暑假,她很快能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厘清丈夫身上的异常细节。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暑假前一天,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带着老婆孩子上门做客,拎了一大箱牛奶,四袋子麦片,两盒曲奇饼干与糖果,推杯交盏间就完成了托儿手续。雷彩凤尚在灶头旁烹煮新的下酒菜时,就已被酒桌上的公公安排好一整个暑假的劳务。
她得待在家里看着蛮好的兄弟的孩子。
因为那个蛮好的兄弟在城里买了房,整个暑假都要待城里看着工人装修,走不开,自然也顾不上孩子。
毕竟前头是给装了部电话的,这万水千山寻不到同款的姐弟情意总不好拂落此等小节,更何况小凤也还没孩子,暑假学校不开课,挣不上管堂的钱,在家里坐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顺带看看孩子。
一个实惠的好媳妇断不能拒绝此类微末小忙。
好吧,看在电话的份上——她往后还得靠这部电话同她妈商量天大的事——就答应了。
雷彩凤此时还没意识到,她公公安排她的劳务时并未向她征求过意见,她却在心里擅自地对这种安排做出‘答应’的回复,就好像那个七八岁的女孩未经允许就肆意生出的野蛮心绪尚未被斩草除根。
它们——指那些野蛮心绪——不知受了哪阵春风的庇荫,竟能在祖祖辈辈循环的箴言规训里隐忍蛰伏,存活至今。它们甚至有组织有目的地发展势力,亦不知使了怎样一种奸诈手段,叫那些乖顺孱弱的女子们暗地里孵出一股造反的劲儿来。
兴许是寡闻的缘故。
雷彩凤的丈夫迷蒙着一双酒意四散的眼睛,看他的哑老婆一次又一次端上来下酒菜,他没办法从她那份孱弱的乖顺里品出一个正在酝酿中的有罪推定,他把这条哑嗓视作父母应对他不出息的惩罚。
上头一个阿哥是长子,读了书去了更远的城市有了无限光荣的国家户口,下头一个阿弟是天资颖慧的幼子,能继承他爹的衣钵,就他夹在中段,圣贤高书读不出,祖传家学继不上,天天务农混口饭吃。
他就配得上这么个哑巴婆。
哑巴婆浑身沾满刷锅水的气味,系一块比衣服脏不了多少的围裙布,动不动就拿手往围裙布上擦,看得他眼角骨头发痛,真想把她这个人也顺着那擦手动作给擦了去。
哑巴婆的存在,就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他的狼狈他累死累活也挣不上的足以相配。狭长的细眼不为人知地扫过桌子斜对面坐着的女人,那是继承家学的阿弟新谈的女朋友。
女朋友在服装厂上班,不仅工资比哑巴婆高得多,盘正条顺得也比哑巴婆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最关键还是女朋友的位置。哑巴婆进了陈家就乖觉地把自己绑缚到了灶台,女朋友却毫无此等自觉。
她不需要这种低人一等的自觉。
她坐在阿弟身边,同爹妈和大舅讲话,展示做客的矜持与距离,叫爹妈齁起背来和她说话,她见过世面,能说道说道服装厂里的服装款式及经营状况,她身上穿的花裙子也洋气,是他们厂子里的新鲜货色,卖好几十块一条。她指甲缝里透出粉色的干净的软肉,不像哑巴婆,这辈子洗不掉指甲缝里脏兮兮的黑污渍了。
雷彩凤丈夫收回秤砣般的眼神,他谨慎地没有紧跟着去看哑巴婆,以免泄漏方才心中的这场暗中较量,说是较量都算抬举,那其实是一场自取其辱的剖白。
可出于寡闻的缘故,雷彩凤丈夫疏忽了——
哑巴婆做哑巴时不免低人一等,做妻子时却慧目如炬。
她早已把那双狭长细眼的动向观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