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翻箱倒柜找来了一瓶泛黄的黏合剂,瓶身上的标签早已模糊不清。她搬来那张掉了漆的木凳,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手里捏着林羽新得的“数学第一”奖状,准备往墙上贴。踮脚时,后颈的皮肤被拉扯着,几道深深的褶皱挤在一起,像晒了整个秋末的橘子皮,干硬却透着生活的痕迹。
爸稳稳地站在板凳旁,双手虚扶着凳沿,目光紧紧盯着墙上的奖状,嘴里不停地念叨:“往左点,再往左点,跟旁边那张‘三好学生’对齐。”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较真,额角的皱纹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跳动。那张“三好学生”奖状是林羽一年级得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颜色也褪成了浅黄,却被爸妈像宝贝一样保存着,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林羽站在底下仰望着,墙上的奖状密密麻麻,从一年级的“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到初中的“学习标兵”“进步之星”,再到高中的“学科竞赛一等奖”“数学第一”,一张挨一张,挤得满满当当,像一级级向上延伸的台阶,铺就了他十几年的求学路。
妹妹林晓仰着小脸,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马尾辫时不时扫过林羽的胳膊,带来一阵痒丝丝的触感。她指着最顶端的奖状,眼睛亮晶晶的:“哥,这张真好看,比我的‘语文小能手’气派多了!”林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妹妹的头发软软的,带着刚洗过的皂角香。
“晚上给你煮鸡蛋面,加两个蛋,补补脑子。”妈终于把奖状贴正,从板凳上慢慢下来,习惯性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她的手掌又粗又硬,指关节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变形,掌心布满了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黏合剂的白印,怎么拍也拍不掉。林羽看着那双手,想起小时候妈就是用这双手给他缝书包、织毛衣,给他掖被角,心里一阵发酸。
厨房的土灶台早已被烧得温热,爸蹲在灶台前,手里捏着一盒火柴,“嗤”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窜了出来,舔舐着黝黑的锅底。他往锅里添了瓢清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往灶膛里加了根粗柴,火苗顿时旺了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前阵子给你攒了点钱,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你拿着当零花钱,在城里上学别太委屈自己。”
林羽刚想说“不用,我有钱”,妈已经快步从里屋拎出个蓝布包。布包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缝着几针补丁,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元,最小的是一角,一张张都被压得平平整整。“这些都是你爸从工地上省下来的,他顿顿吃馒头咸菜,硬是攒了这么多。”妈把钱往他手里塞,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别嫌少,拿着,城里花销大。”
钱上还带着点淡淡的汗味,那是爸在工地上干活时留下的味道。林羽捏着钱的手有些抖,那些零钱被他攥得紧紧的,硌得手心发疼。他把钱推回去,声音有些沙哑:“妈,我真的有钱,你们留着给自己买点东西,爸的腰疼得厉害,该买点药擦擦。”爸在灶台那边重重地“咳”了一声,语气带着点严肃:“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话?这是我和你妈的心意。”林羽看着爸妈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把钱收下,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最里层。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一大盆白菜炖粉条端上桌,上面漂着层清亮的油花,是妈特意淋的香油。粉条炖得软烂,白菜吸饱了汤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妹妹林晓早就饿坏了,捧着个大碗狼吞虎咽地吃着,几根面条挂在嘴角,像只小花猫。妈笑着伸手替她擦掉,指尖带着点面粉的白印:“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锅里还有。”说着,又往林羽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粉条。
爸面前摆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虽然有些褪色,但依旧清晰。他往缸里倒了点自己泡的药酒,抿了一口,辣得皱了皱眉,随后给林羽夹了块炖得最烂的粉条:“城里不比家里,啥都贵,别太省着,该吃就吃,该买就买,钱不够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林羽点点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只觉得这碗普通的白菜炖粉条,比城里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饭后,妹妹趴在炕桌上写作业,桌上摆着个旧台灯,塑料灯座已经泛黄,灯光忽明忽暗,时不时闪烁一下。林羽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灯座,冰凉的触感传来:“明天哥给你买个新的,这个太旧了,伤眼睛。”妹妹头也不抬,手里的铅笔在作业本上快速移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用,这个还能用,省点钱给爸妈买东西吧。”
写着写着,她忽然停下笔,仰起头看着林羽,眼睛里满是好奇:“哥,大学的图书馆是不是特别大?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书?”“嗯,特别大,书架一排连着一排,能装下成千上万本书,还有好多你没见过的画册和故事书。”林羽坐在她旁边,看着作业本上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工工整整,比自己小时候强多了。
“那我以后也要考大学,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妹妹说着,拿起铅笔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图书馆,屋顶是三角形的,门口站着个举着书的小人,虽然画得简单,却充满了童真。林羽看着那幅画,心里默默想着,一定要好好努力,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妈坐在炕的另一头,就着台灯的光缝补爸的工装裤。裤子的膝盖处磨破了个大洞,边缘的布料已经起了毛。妈从针线笸箩里找出块补丁,是从旧被单上拆下来的,上面印着小小的碎花,虽然和裤子的颜色不太搭,却被妈剪得方方正正。她穿针引线,手指灵活地穿梭着,针脚又密又匀。“你爸总说这裤子还能穿,不让我扔,”妈叹着气,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工地上穿啥都一样,脏了破了也不心疼,净瞎讲究。”
爸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抽着最后一袋烟。烟杆是用竹子做的,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烟锅里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轮廓。他抬头看着院外的夜空,村里的星星比城里亮多了,密密麻麻地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钻,闪闪烁烁。“明天带你去看村西头的鱼塘,”爸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期待,“你王大爷承包的,今年养了不少鲫鱼,咱们去钓几条,给你炖汤喝,补补身子。”
林羽笑着应着,心里却盘算着该给家里添点什么。客厅里的冰箱还是二十年前买的老式双门冰箱,外壳早已泛黄,每次制冷时都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声音大得能吵醒人;卫生间里的洗衣机是半自动的,妈每次洗衣服都要来回倒腾水,总说费劲;还有妹妹桌上的台灯,确实该换个新的了,不然真的会伤眼睛。
九点多,妹妹终于写完了作业,打着哈欠往炕上爬,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哥,明天早点叫我,我也要去鱼塘看你钓鱼。”妈走过来,替她盖好薄被,轻轻掖了掖被角,动作温柔极了:“这丫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沾着枕头就睡。”林羽看着妹妹熟睡的脸庞,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心里暖暖的。
爸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熄灭了,他起身往猪圈走去,要去看看刚下没多久的小猪崽。林羽跟着过去,猪圈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爸却毫不在意,熟练地打开圈门,伸手摸了摸小猪的背。小猪崽们毛茸茸的,大概有拳头大小,哼哼着往他手里蹭,样子可爱极了。“这窝崽壮实得很,等养大了,能卖个好价钱,”爸笑得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褶子里仿佛藏着星星,“到时候给你攒点学费,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
回到屋里,妈已经把林羽的床铺好了。褥子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上面晒过的味道还没散,混合着皂角的清香,让人觉得格外踏实。“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妈替他把灯拧暗,灯光变得柔和起来,“有啥话咱们明天再说。”林羽点点头,看着妈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脚步有些慢,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林羽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窗外传来阵阵虫鸣,清脆而有节奏,还有爸在隔壁屋翻报纸的沙沙声,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心。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银行卡里的余额。那是他勤工俭学攒下的钱,原本打算用来买台新电脑,可现在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忽然觉得它们远不如妈递过来的那碗热面条实在,不如爸磨亮的锄刃耀眼,不如妹妹贴满墙的奖状滚烫,更不如家人脸上的笑容温暖。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林羽闭上眼睛,明天要做的事在心里排起了队:先去镇上给妹妹买个护眼台灯,再去家电城看看性价比高的洗衣机,下午陪爸去鱼塘钓鱼,晚上听妈讲村里的新鲜事……这些事没有多么惊天动地,却比任何技能升级、成绩进步都让人觉得踏实。
他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在城里过得多么好,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小院子,永远是他最温暖的港湾,而爸妈和妹妹,永远是他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后盾。想着想着,林羽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在虫鸣和家人的陪伴中,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和爸妈、妹妹坐在鱼塘边,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钓上来的鲫鱼在水桶里欢快地跳跃着,妹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田野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