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姑妈的身世
姑妈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位乐观豁达的人，个子不高大约1.58米左右，胖胖的但肥而不腻，走路快动作也麻利，似乎豁达的人嗓门都不小。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烫着小卷的妈咪头，每一次烫发回来都说没有上一次好，其实我们看来都一样。姑妈一生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但不是每天都打，周末和周日的下午会打，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打麻将的地方就在弄堂里，都是相互熟识的人，有时候姑妈打完麻将回来会复盘，哪一盘打得好，哪一盘打得不好，姑父最讨厌打麻将，因此每每遇到姑妈复盘麻将的得与失，姑父不会即刻阻止，但会在姑妈激动的时候阻止，说道：“打都打完了，有什么好说的，要么不要去。”在姑妈身上有一个特点我终生难忘，那就是她的假牙，在姑妈五十岁左右时就戴了假牙，是老式假牙，分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可以从口腔里整幅拿出来清洗。当我第一次看见姑妈早上刷牙是把假牙拿在手里清洗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犹如看恐怖片的眼神看了看姑妈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假牙，没有戴假牙的姑妈脸庞的两侧是凹陷的，感觉像看见了陌生人，“你还是戴上吧！”边说边推着姑妈拿假牙的手往嘴里放，“呵呵呵。。。，没见过吧！”姑妈说话间假牙已入口，她用舌头稍微一拨弄，上下两幅假牙就戴好了，我感觉这一下熟悉的姑妈又回来了。
姑妈年轻的时候是上海某床单厂的纺织女工，动作麻利的她想必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姑父是同一间工厂的画师，当年上海有大大小小的床单厂，主要是生产各色花样的床单，床单有牡丹花，山茶花，孔雀等等赋予美好寓意的图案，颜色主要有玫红，黄色和蓝色三种。今天在淘宝上搜老式床单也可以买到，这种老式床单面料比较厚实耐用，毕竟那个年代收入不高，耐用是重要的考量。八十年代乃至以前，全国的花式床单几乎90%都是上海生产，床单厂工作的时间是三班倒，即早班，中班和晚班如此循环，在如此工作强度下姑妈还养育了四个子女，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女性把坚韧，勇敢和忘我都融入在平常的生活里 ，她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精神，她们只是在心里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吧。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大父亲八岁，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知道姑妈是在解放前多大的时候被养父母收养，我只知道父亲被抱养进家门的时候姑妈还没有十岁，姑妈除了需要做日常力所能及的家务以外，还要带弟弟。养父应该是读过书有文化但有旧思想的人，他没有送姑妈去读书，只送父亲去读书，并且还请私塾的先生教父亲书法，只要父亲有一个笔画写不好就当场拿戒尺打手，在如此严苛的要求下，父亲的书法了得，尤其是行书，工作后在单位里写对联，横幅，欢迎词等等都是当仁不让。幼时家里墙上挂的“天道酬勤”的字幅就是父亲写的，每每有朋友来家里做客，都会称赞一番，记得那个“酬”字我很久才认识。父亲除了书法好，弹琴，唱歌，象棋和运动样样行。养父在父亲五岁的时候去世，养母没有工作，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姑妈十二三岁就进工厂当纺织女工，因姑妈没有进学校读过书，并不认识多少字，所以工资也很低，勉强维持着生活。养母在上海解放的那一年也去世了，家里只剩姑妈和父亲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好在养父母留下了现在姑妈所住的石库门，让他们姐弟二人有了安居之所。这栋石库门在解放后被政府收回，重新分配后住了两户人家，沈劲他们并不是被安排的第一家。
上海解放了，大家都沉浸在兴奋之中，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干劲十足地建设新的国家。为了痛斥旧社会的黑暗，上海各个区政府组织举办了各种形式的交流会，大家在会上表达对旧社会的痛恨，也表达了对新社会的向往。在一次黄浦区的交流会上，一位身份是码头工人的中年男子讲述了他的遭遇，解放前他的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因为没有钱养活被送给了别人，妻子也因病不久离世，他非常想找到他的孩子。一石激起千层浪，黄浦区动员了所有可以动员的力量，居然找到了这个男孩，他就是我的父亲。当黄浦区的工作人员带着爷爷来姑妈所住的石库门确认父亲的时候，他正在弄堂里跟小伙伴们嬉闹。爷爷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们父子实在是太像了，爷爷非常激动，但父亲即便接受他找到了自己父亲的事实，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不单单是因为爷爷续弦了，是因为在父亲的心里只有姐姐是他的亲人，他无法忘记年幼时不知多少次在姐姐的背上熟睡，也不能忘记姐姐在十二三岁的年纪进厂辛苦工作，更不能离开姐姐让她一个人生活。父亲找到亲人这件事成了姑妈的心结，她也试图寻找但没有结果，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有一次我和姑妈聊起，她那因没有找到父母而黯然的眼神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
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姑妈十八九岁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父亲读初中的时候，经人介绍姑妈认识了姑父，他们在同一个床单厂工作，姑父当时是学绘画床单图案的学徒，这样的学徒在解放前是没有工资的，解放后才有了工资，姑父也是穷苦出生没有读多少书，经人介绍做的学徒，但人聪明好学，解放后已能独立绘画并设计图案，等他退休的时候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师了。姑妈在二十岁那年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除了老大是男孩，后面三个都是女孩，随着大哥哥的到来姑妈姑父的收入已不能再继续供父亲读高中了，父亲也不愿意再给姐姐增添负担，即便他成绩优异尤其是数学，他也决定初中毕业去工作，这个决定成了父亲往后人生的一个坎，但他重来没有后悔过。父亲初中毕业没有多久就考入了国营710厂（1949年成立），十六岁成为了一家军工厂的工人，父亲很高兴，姑妈更是开心，在她这个姐姐眼里弟弟是他的骄傲，的确父亲无论是外表还是能力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父亲往后的人生通过他的努力从工人编制变成了干部编制，从一般干部到领导干部，以他独有的能力在改革的大潮中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生，没有丝毫的遗憾！
1957年随着国家建设的需要，国营710厂被安排从上海整体搬迁到武汉，在那个年代只要国家需要，每一个人都积极响应没有丝毫的犹豫，但是姑妈心里不愿意，在她眼里武汉与上海相比，那就是个贫困落后的城市，生活苦一点也就算了，但如此搬迁弟弟怕是以后再见面都没有那么容易了，为此姑妈难过了许久，可是十七岁血气方刚的父亲随着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起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了武汉，似乎对上海没有一丝的眷恋。一个上千人的工厂搬迁到武汉，除了建造厂房以外，安置员工和家属的居住也是重中之重，武汉市政府在离厂区几乎直线二公里左右的地方划了一片区域做了家属区，大概原厂是在上海的缘故，厂里的员工大多是江浙人，交流的语言主要是上海话，还有南京话和扬州话，家属区有医务室，托儿所，幼儿园，小学，食堂和澡堂，感觉我们在上初中以前都可以不离开家属区，跟当地的武汉人几乎没有交流，武汉话到了小学毕业才会说。每逢中秋佳节，当地的武汉人都知道这个家属院的人爱买大闸蟹，在我们心里我们认为自己是上海人，并不是武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