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很想要见他的。

于是这一天就过得很漫长，我依然在年假之中，不用上班，无所事事，偶尔想想湖镇的时光，总觉得快乐，偶尔又觉得不应该和蓝竹在北京见面，是不敢，怕在这个城市华丽的背景之下，我们显得太贫乏。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对的。

那天突然变得很热，在天气问题上，北京从来不会含混犹豫。

黄昏的时候，我坐地铁到东直门银座，天空中有黄沙，下班的白领们疾走或打望，都像从黄沙里出来的一样。想起那出老话剧《恋爱的犀牛》的开场，主人公站在舞台聚光灯打亮的地方，神色迷离，他说，“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大街上全是美女。”便觉得他面对的，也该是这样一种场面。

黄沙和美女一样多，裹挟着头发飞舞，它们仿佛从未想过要沉落。

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银座一层大厅，风卷黄沙的景象就被留在了外面。不到一分钟，就看见蓝竹从正对着我的电梯里走出来，他穿得很正式，衬衣领带，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神采奕奕，用北京的方式跟我微笑、打招呼。于是我就知道了，蓝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绒衣，趴在走廊尽头的木窗前，用照相机镜头观察世界的旅行者。

在上岛咖啡坐下来后，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环顾四周，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也难怪，眼下正是在楼上写字间上班的员工们下班吃饭聚会谈事情的时间，灯光黯淡，有人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也有人很谨慎地在交谈，好像没有我和蓝竹这样只是面对面坐着却无所事事的人。

我说，“你这样我还有些不习惯。”

蓝竹在我对面，坐姿很标准，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这让他如此持重老成，仿佛随时准备睡去一般，他问“我怎样你不习惯？”。

我说，“不知道，也许是换了地方，换了衣服吧。”

蓝竹笑笑说，“在楼上的公司办事，所以……”

说这话时，我发现，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气息会从眼角唇边泄露出来，而当他不笑的时候，我就不再认识他了。而或许，我本来也不认识他。眼前这个人仿佛跟我并不相干，我们之间隔着黄沙漫漫。

蓝竹问了问我的身体，又聊了聊北京与湖镇不同的天气，尤其抱怨了一下今天的沙尘，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没多久，便又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的确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些关于诗歌、风景及旅行的话题在这里说起来好像都不合时宜，蓝竹还问起我的工作，那是一份闲差，进行起来总是四平八稳、不徐不疾，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而他说起他的工作，那又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只知道是一种生意。

我觉得我好像面对着一个远房的长辈，很陌生，对彼此的状况都不了解，我表现出了必需的礼节及尊重，却感觉不到什么亲切。

我终于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在桃花江的时候，我们好像不是这样的。”

蓝竹说，“我也觉得。”

我问，“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其实是，我们有时候会离开习惯的地方，经过机场和旅店，听混杂的口音，带着复杂的行李，就算明明知道最后还是会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还是要许久以后，才能明白这理由是什么。

蓝竹说，“我想，总是有一些原因的吧。”

然后我们就决定各自离开，走出银座大楼的时候，我以为蓝竹会拥抱我跟我告别，但是他没有。

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黑暗盖住了所有的沙尘，显出一种别样的安静，这安静是表面的，其下，喧哗依然如白天。

我执意不要他送，让他先走，最后蓝竹就说了再见，然后上了他的黑色帕萨特，这是我最讨厌的车型——中规中矩的、平稳的、笨重的、压抑的，我看着他离开，他的举动统统显出一副让我厌恶的平庸模样，在北京有太多这样的男人，过着舒适的生活，却有着无趣的脸孔、沉闷的身体。

我不知道蓝竹对我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厌恶，但是我终于知道了，回到北京，我们将永远是路人，有些感情将只属于一些特别的地方。

我和蓝竹的故事，其实早就结束了。

还有我和小莫的故事，其实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