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的冷香混着染液的苦气,从学堂的窗缝里钻进来,在青石板地上织成层薄纱。谢青禾握着桑枝削成的笔,在黑板上画染缸的剖面,淡金色的粉末簌簌落在讲台前,那是用陈年绛血粉调的颜料,写在桑皮纸糊的黑板上,三天都不会褪色。底下二十多个孩子的琅琅书声撞着土墙反弹回来,把“三蒸三晒、晨露调浆”的口诀泡得发暖,像缸里正在发酵的染液。
这是临川第一所染织学堂,课桌是用西仓废墟里刨出的旧木箱改的,每个抽屉底板都嵌着半片染着淡赤金的布角。谢青禾说:“摸着布角认字,能记牢染方里的门道。”最前排的丫蛋总爱用指尖摩挲那布角,小姑娘辫梢系着根红绳,绳头沾着点洗不掉的靛蓝,是前日染“冰裂纹”时蹭的。
“青禾姐,王大户家的狗蛋又没来。”阿春攥着泛黄的点名册走进来,纸角被捏得发皱。王大户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织户,祖上三代靠织贡布发家,总说“丫头片子学啥染织,不如多采桑芽补贴家用”。今早更过分,阿春去催学,正撞见他把送弟弟来的丫蛋推倒在泥里,粗布棉袄沾了片冻硬的粪,他还叉着腰骂:“这学堂就是祸根,教得丫头们忘了本分!”
谢青禾放下桑枝笔,粉笔灰在她袖口积成层白。窗外,丫蛋正蹲在学堂后墙根拾柴,冻红的小手往袖管里缩了缩——昨天她把省下来的窝头换了张染纸,在上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雀,翅尖沾着点胭脂红,说是要送给江南来的染师先生。“别管他,”谢青禾往孩子们手里分新裁的桑皮纸,“咱们把染方背熟了,做出比贡布还好的活计,比啥道理都管用。”
张婶抱着捆旧绣绷进来时,棉鞋在地上踩出闷响。最上面那副绷子缠着褪色的石青线,“桑枝缠藤”纹被虫蛀得发虚,却是二十年前林芸娘教第一班绣娘时用的范本。“老姐姐当年教绣,也有人堵着门骂,”她用银簪挑开线迹,露出里面裹着的桑皮纸,“她说‘线要自己挣,路要自己走’,你看这藤,不都是绕着石头长的?”纸上用茜草汁写着“光绪三年,收女徒八人”,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却透着股倔劲。
林淮山的拐杖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越来越近。他怀里的樟木箱敞着条缝,露出里面的染谱,是林芸娘手抄的《雀金绣变式图谱》,其中“女子传艺”那页夹着朵干桑花,花瓣边缘还留着点淡赤金,想来是当年特意做的记号。“县太爷派人来说,”他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张洒金帖子,“要给学堂题字,却让把丫头们都赶到后屋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认得染方就够了’。”帖子上“男丁习染,女红习绣”八个字烫得人眼疼,墨迹里还掺了点朱砂,显得格外刺眼。
谢青禾捏着帖子往染缸里蘸了蘸,淡赤金染液在纸上晕出金红的云纹,刚好盖住那行扎眼的字。“让县太爷来看看,”她指着墙上孩子们的作业,丫蛋绣的雀虽歪,翅尖的“冰裂染”却比 boys绣的更灵动,“林芸娘的雀金绣、陈婶的腹语绣,哪样不是女子的本事?就连这‘冰裂染’,也是丫头悟出来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学堂,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江南来的染师正教孩子们调“月白浆”,丫蛋蹲在角落,用冻裂的指尖捏着块冰,在浆水面划来划去。突然,她举着冻成冰壳的浆块喊:“先生!这样是不是能染出‘冰裂纹’?”小姑娘的指尖在冰上划着,裂纹顺着浆水蔓延,像朵突然绽放的花,在淡白的浆面织出细密的网。
染师的眼睛亮得像染缸里的金红:“这是失传的‘冰裂染’!”他往缸里撒了把桑枝灰,冰纹在染液里慢慢凝住,“老谱上说需‘冬浆夏染’,得等来年开春才能试,没想到被你这小丫头悟出来了。”王大户恰好背着桑芽篓路过,听见这话,粗黑的脸涨成猪肝色,却没像往常那样踹门骂人,只梗着脖子往自家桑园走,篓里的桑芽掉了一路。
傍晚放学时,丫蛋捧着片染出冰裂纹的布片,站在王大户家的柴门前。布上的雀翅用冰纹勾勒,像裹着层霜,在夕阳下泛着淡蓝的光。“王大伯,”她把布片递过去,小手还在发抖,“这是用您家桑枝灰染的,青禾姐说,好手艺不分男女,就像桑枝能结果,桑叶能养蚕。”王大户的粗手在布片上捏了捏,突然往她怀里塞了把桑种:“明儿让你弟来上学,我……我送柴。”
谢青禾在学堂的东墙上新画了幅《传艺图》,左边是林芸娘的绣绷,绷上的并蒂莲只绣了半朵;右边是谢青砚的染缸,缸沿搭着未收的绛血染线;中间爬着根藤,藤上结着十二个茧,每个茧里都写着个孩子的名字,丫蛋的名字旁边画着只小雀,翅尖沾着点冰裂纹。林淮山往图上题了“缠藤”二字,墨里掺了桑根汁,在灯下泛着淡淡的红,像把没说出口的誓言。
夜里的学堂还亮着灯,谢青禾借着灶膛的余光给孩子们补染方册。丫蛋的冰裂染法被记在最后一页,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雪人,是孩子自己用胭脂红添的。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却吹不散满室的桑香与墨香。谢青禾望着墙上的《传艺图》,突然觉得旧俗就像这寒冬的冰,看着坚硬,可只要有丫蛋这样的嫩芽往上顶,总有化的那天。到时候,新抽的藤会缠得更紧,把所有碍路的石头都缠成风景,让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勇气、染液里的智慧,顺着藤蔓爬满临川的每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