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想快点回来见你。
伊梵低头看他,呆呆地站了半晌,突然想通了个中关窍:出于某种不太拿得到明面讲的特殊原因,涅什是不能到官方正规的检修局做质检的,只能去找民间未注册的私人机构检查。因为不是由专业人士操刀,所以过程也可以由雇主的意愿稍微调动——在塞钱之后。虽能拿到足以以假乱真的报告单,可缺点就在于无法屏蔽过程中的痛感。别的开关或许还可以由买主自由选择开启或关闭,可为了保证仿生人生产制造和销毁的正规性,这种深植于仿生人智脑的基础控制芯片只有政府才有技术取出。
他估计是根本不顾什么痛不痛,直接压缩流程赶回来的。
涅什直起身来给她解衣扣,伊梵的目光也跟着他走。直到涅什抬起眼看了看她,眼神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才别开脸,把视线放到桌上刻了一半的木头上,“你刻的什么?”
涅什抱着她换下的衣物走到旁边,边翻衣柜边温声应道:“随手削的。”
伊梵辨不出这是个什么物件,只能依稀看出有个对称的轮廓,努力盯了半天,直到被涅什一条毛毯裹过去换睡裙才作罢。捣鼓了一阵,伊梵被卸下所有妆面,坐在漂浮的小蛋壳按摩椅里看他在厨房做饭。
犹疑半天,她才对他轻轻开口道:“你看到了?门外的仿生人。”
没有回话。
“涅什,”伊梵低头盯着怀里抱着的半截四不像木雕,把心里的腹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就算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这个话题,我依然觉得......家里不能只有你一个忙忙碌碌。平日里家务活这样杂,扫地洗衣这样的事,智能家居能做的也就做了;可是余下的一些细碎的小活,你不愿意别的人经手,也总是做不清。你为什么不试试接纳别的......”
“......别说了。”
切菜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已经停了。
涅什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腰,滑落的几缕黑发垂在脸侧,叫伊梵辨不明他现在的神色。涅什声音发颤,说道:“你还是,嫌弃我的手,对吗?”
“这样残缺的身体,天生遭人家的厌弃......做不成精密的事情,做起别的事又慢,所以你后悔当初答应我了吗?后悔带我回来了吗?......可我一直在尽力做,无论是平常的事也好不平常的事也好......你不满意吗?我有哪处不称你的心了吗?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而不是......”
“......我不想让别人,进到我们的家啊......”
再后面的话,他已说不出口了。
伊梵望着天花板吐了口气,从椅上缓缓走过来,认命地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却仍不死心地轻声驳道:“我会请人取出它的情感芯片的。买它回来,也只是为了家务事。没了情感芯片,就是纯粹的死物。你难道就不能把它当成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枪?如果连这也不能容忍,你干脆把家里装的智能家居系统也拆卸出去好了。”
涅什转过身来,把头在她肩上埋得更深,让她感到肩膀上衣料被眼泪浸湿了一块。涅什闷声说:“当初我向你表明心迹的时候,你也说,我在你眼里和一尊雕塑没什么区别。”
“......啊是吗。”
其实涅什刚刚说的,虽然过分偏激,但大体上......还真的是伊梵心里的意思。
一年以前,伊梵刚从冬眠中苏醒不久,偶然在奥浦吉酒庄的展览会上结识了现在的友人葆拉小姐。葆拉是位风风火火的姑娘,从没见过从上世纪来的古董,对伊梵可谓欢喜非常。按理讲,伊梵虽大了她一百多岁,可单照心理上的年龄来说,伊梵倒比葆拉还小。知晓她刚刚苏醒,举步维艰,葆拉便大手一挥,为她买下了......挨着自家的一幢别墅,与她日夜做邻居,患难时好来相见。
某日,虽未患难,她两个仍窝在一起。伊梵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近些天的见闻,突然被端着水进到葆拉房间的一个人骇了一跳。葆拉笑嘻嘻地拉他过来,向伊梵解释说,他叫戈弗雷,是她的“仿生人”。
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后,葆拉便要从自己的藏库里挑出一个仿生人送她,可以出力干活,或是别的。面对她表现出的极大的热情,伊梵觉得她对自己实在好得反常——尽管后来发现她真的只是热心过头——总之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收她的东西,谎称自己已挣够了钱,甚至一度连房子也差点没退还给她。
在废墟堆里发现涅什,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她是单纯听说有一类人会嫌官方渠道处理太慢,于是非法销毁自己的仿生人,差钱的就把零件卖了,不差钱的就把零件扔了。不用担心被查到,因为有数不清的人活在十三城——那个臭名昭著、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贫民区——他们永远会先一步挑拣出这类值钱的电子废件,再转卖出去。
伊梵想:与其流到别人手上,不如流到她手上!
......只不过她捡到的电子废件,比寻常人捡的大了一些。
伊梵把他从零件废墟堆里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没电了。面色惨白,双眼空洞,和他说什么也不应声。身上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双手手腕不知经历了什么,已扭曲成了一个诡异得不可思议的角度,只有面容能辨出是姣好的。要不是看到那道最深的口子下露出的一点钢板骨骼,伊梵差点以为自己扒出了个跟死人差不多的活人。
脏兮兮的。但是免费。于是伊梵连夜把他背回去了。
涅什被生产在卡罗塞特时,工厂的流水线出了岔子,因此他的右手无法自如活动。手腕尚能稍微转动,但手指实在是僵硬非常,如何维修也无法矫正。他本人便成了个十足的瑕疵品——若不考虑他本人的心情,也可以称作是废弃品。对于这种商品,工厂评估其没有补救价值,便提请送往销毁。
他们最不该的,就是过早地装上了他的情感芯片。
贫民窟的治安永远是最差的。销毁当晚,载着他的集装箱途经十三城。
只是恰好,当晚有个赌鬼输得倾家荡产,如同一个走投无路的幽灵,疯疯癫癫地引燃了附近的化工厂。
火光盈天。他趁乱出逃。
......伊梵头疼地想,他有这样一只手,做起事来真是很不便。一些琐碎的小事,凡是精细一点,他就做不顺当。起先碍于囊中羞涩没有再购入别的仿生人,后来糊里糊涂地和他更进一步了,便更没机会再买。这次她也是实在不愿迁就了,下定决心要心硬一回,才去了卡罗塞特。不过涅什对一切人形造物都自带一种天然的排斥,伊梵就此问题同他屡次交涉未果,他话里话外甚至表现出隐隐的自毁倾向......凡此种种,真的让她头疼。很头疼。
伊梵倚在他身上,静静地听他胸膛里千万个蜂型鸣音器发出的心跳。
鲜活的,机械的爱人。
伊梵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望见房间吊顶上有一只老鼠,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两颗漆黑的、豆大的瞳仁,正紧紧地盯死了他们拥在一起的身影。
老鼠。这种即使在一百年前,也只是在泛滥的阴雨天才会偶尔从阴沟口现身的造物,如今竟堂而皇之地在她眼前出现。伊梵下意识惊呼一声:
“顶上怎么会有老鼠?"
然而涅什只是匆匆向后瞥了一眼,说道:"那上面没有活物。”
伊梵伸手要看他眼睛里装的红外检测仪,却被他躲过去,"你太疲惫了,伊梵。还是说你想把话头从门外那个不速之客移到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吗?"......
说到这个,就又有许多话未尽了。于是那天以后再没有谁关心过顶上匆匆一现的老鼠,门外的仿生人最终也还是被连夜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