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历758年的夏天,伊梵奔赴卡罗塞特。连夜的大雨留下了一路的泥泞,她的马车就这样陷在半路上。
马车夫提上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烛灯,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半日,遗憾地抬起头,朝车内喊:“要是再下这么大的雨,恐怕您今晚不得不在道上将就啦。”
话才落地,车里的年轻小姐立刻坐不住了。询问声隔着厚重廉价的车帘子响起来:“但是天亮前我非到那儿不可。也许您有别的法子吧?”
“没法子!”车夫抬起头嚷道,"车轮打滑得厉害,又卡在这样的坑洼里,只能等雨停!要是能找来根撬棍或是别的东西,那又当别论。可这四处又不着人烟。”
他又弯下佝偻的背,伸手去够绞在轮子边缘的一截棘敕草。他凭借一双长年浸润在贫民区的眼睛,断定这种浑身生刺的野草就是马车刚刚行进时一路颠簸的罪魁祸首。被工厂的各种化学排放物哺育了一百余年的土地为它献出了最丰富的养分,是以这里从不缺乏此类疯长难缠的作物。
车夫嘴里喋喋地嘟嚷着几百年前流行的叫骂话,不耐烦地同顽固的野草作起缠斗。他身后的车门却突然打开了。老车夫连忙回头说:"用不着下来......”
然而鞋底踩上软烂泥面的声音已经响起来。急骤的雨点瞬间打湿了披在年轻女人身后长而乌黑的卷发。伊梵执拗地说:“我得看一眼才死心。”
伊梵在先前一年里从没见自己住的城市下过雨,甚至连乌云也是一种极少见的奢侈。后来她才知道,这种全年放晴的好天气并非偶然,而是汇聚了新人类中众多科技狂人全部脑力才研发来的结果。他们用了远超她认知水平的技术——有的到现在她也说不上来名字——在得到国会的许可后,她的城市便一直维持着这种极端的平和。
她缴的税里甚至有一项专门的气象税。
至于允许这项技术通过的原因,国会也给出了其合理的解释:如今几乎所有的户外作业——诸如耕田刈麦、施工运输——都交给了仿生人来做。不论暴雨还是高温,不可控的极端天气总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工作。虽然伊梵不清楚是怎样脆弱的材料才造就了这些冰冷的高精器械,但为了顺应眼下保护仿生人权益的大潮流,她还是在民意调查表上打了勾。
无他。只是不得不说,仿生人保护协会的人都是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要是真投了反对票,她敢说第二天早上就会有一群人举着牌子在她家门外游行,把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而这也绝不称她的心。
不过她亲眼看过之后,终于失望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如愿了。因为几乎大半个车轮都被下凹的泥坑吞了进去,笨重的车身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了。显然只能等天晴再作打算。
久违的雨丝落在她身上。伊梵突然想: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她解下本来围在颈间的丝巾,展得四四方方,叠了两叠便往头上一蒙,不让雨点打进她眼睛。伊梵闷着头说道:“真想不到会碰上这种天气。可这里怎么会下雨?"
她的税白纳了吗?
老车夫哂道:"这是十三城,顶顶老牌的贫民窟啦。国会怎会管?全城的人捐出各自一半多的身家,也凑不够一月的税钱!”
看来即使是崭新的美好的世界,也注定会有人继承贫穷和疾病的命运。十三城就是这群受命运青睐之人聚居的地方。所有人都可以依偎在这片土地上发抖,在日常的对话里把从城外人那受的白眼当作一种自嘲的笑话讲出来,以期让彼此双双发出几声麻木的"哈哈哈!",然后继续拧各自手头的螺丝。
伊梵懊恼地想,早知道不该因为一时的可怜和好奇就登上他的车。她本来只是对这种几近在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几个世纪的庞然大物很感兴趣,兼以被这个车夫悲惨的自诉所打动——从冬眼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以之为生的活计早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出行器械替代,拉了半辈子的马车唯有古物博物馆才可能接收。伊梵想:那当然很茫然了。她去年刚从冬眠舱出来时,也有一段无从适应的艰难日子。好在大伙对她关怀足够,使她短短一年就知晓了这是一个多么热情而和美的社会。
老车夫也对这种天气颇为棘手,似乎怕她另寻他法,为着不失去这单难得的生意,他开口安慰道:"我想雨会很快就停的。况且你要去的地方是座机器之都,犯不着担心空着手回来,干吗着急呢?"
伊梵只是微笑道:"我有个仿生人爱人,你知道他们总不愿意再回一趟生产了自己的故乡......我得趁他回家之前把我要的东西买回去,不然何必步履匆匆呢?"
"噢!"车夫很意外地说,"这事倒很少见。"
车夫立起身,第一次借着黯淡的手提灯火仔细打量她。他正看见一双松山般沁绿的眼睛,即便在昏暗的阴云下也晶莹生光。他从前没心计较客人的长相是否漂亮,可他久不遇见肯同自己多讲几句话的年轻人了,便弯起眼真心赞道:"那也许是一件要紧事。不过您的眼睛真是生得很好——碧眼从来都很少见,这你知道。”
车夫发誓他的话都是发自真心的赞美之词,但伊梵只将其曲解为生意人亘古不变的逢迎别人的客套话,并时时警惕着它发展为索要小费的征兆。于是她只是微笑点头,搪塞几句便迅速揭过这个话题,提着裙子重新回到车上。刚一落座,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大片大片地发黑,缓了好一会儿才清明过来。
这是她从冬眠中苏醒后的第一年。苏醒前期,除了偶尔被过于仿生的智能产品惊吓到之外,真是没什么别的的事情困扰过她。可最近她的身体频频出现病症,或是头疼,或是腰酸。她本以为是自己体质使然,令常见的"所谓"冬眠后遗症"绕过了她,没想到只是延迟了,她终于还是躲不过难受一场。
"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伊梵只好这样想,即使她也拿不定"这阵子"究竟会持续多久。她倚在车厢并不舒适的靠背上轮刮太阳穴,漆黑一片的夜空使她怀念起一百年前随处可见的星星,那时天上从不是黑漆漆一片,而是......而是......
......星星,是什么样子?
伊梵突然怔怔地睁开眼睛。
一百年前,是什么样子?
她竭力回想,却发现脑子里只有一堆花白的噪点。
她睡得太久了,久到足以模糊她的记忆,也足以把她从过去剥离出来。到今天她才真正有了一种沉睡百年的实感:过去的事,她已记得不甚明晰了。
伊梵并不觉得这是件可怕的事,只是回忆褪色的感觉让她不大好受。她努力忽视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又隔着车板同老车夫絮絮地搭了几句闲话,总算不安不稳地睡去。翌日果然放晴,老车夫叫来了几个十三城的邻居,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让马车脱离了困住他们一夜的坑洼。伊梵坐在平稳的木头车厢里,终于以这种最传统的方式抵达了恐怕是整个国家最前卫的地方——卡罗塞特。
至少她上次来时,卡罗塞特还不是眼前这样子:四处铺着钢铁地板,目所及处皆是冷冷地泛着光的银灰色金属。卡罗塞特并没有采用人为调控天气的方案,而是用巨大的透明玻璃板架在百米以外的高空上,玻璃板无边地蔓延,像罩子似的把整座城市都笼罩起来,形成了一个可控温度、不受天气困扰的理想城。街上随处可见分不清究竟是真人还是仿生人的生物,多是两个在一起,也有三五成群的,大都有着新潮前沿的打扮,神色各异地从她眼前走过。
街上有一伙素不相识的热心路人瞥见她胳膊上的编号,认出那是每个冬眠者结束沉睡后都会打上的标志,于是遥遥向她摆着手,"庆贺你完成冬眠!"
对于这种给予来自过去的人的特殊关怀与热情,伊梵本该像往常一样回应回去。可她心里此时正打鼓,因此只是回身冲她们笑了一笑,也顾不上答应,便匆匆忙忙地直奔仿生人卖区。顾不得精挑细选,她胡乱指了一个常规样貌的家用仿生人,付过款就带着他直奔车舰站。此时的技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更迭,已发展到了一种近乎恐怖的程度。从卡罗塞特到温彻里,两座相距不算近的城市,伊梵只花了五分钟就走完了一程。
短短几分钟就返了回来,感受着脚下熟悉的土地,伊梵更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要选择搭乘一辆远古的马车,硬生生把五分钟的脚程变成一天一夜了。
显然她做了一个失误的决策。因为当她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的时候,里面早已有一人不出所料地立在落地窗下,手中拿一把雕刻刀,正目光平和地削着半截实心木,神情专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是临走前的那身行头,长而服帖的黑发松散地束成低马尾,闲闲地垂在身后——是她两天前的手笔。墨绿衬衣,衣袖半挽,露出一段白皙结实的小臂。随着手上动作,右边的袖子已有些轻微的滑落,恰好覆住他胳膊上几道浅淡的伤痕。他连衬衣上嵌着的蓝宝石胸针也没摘,映出的微光在阳光下闪得一晃一晃,不知是没来得及摘,还是......没心情摘。
总之,至少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是出发前的模样。
伊梵把新买的仿生人往暗处一塞,率先闪身进来,问道:"涅什,你的检修都顺利吧?"
闻言,涅什雕刻的动作顿了一下,许久才微微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伊梵一会儿,握着手中的雕刻刀没有放下。被那双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蓝眼眸注视着,伊梵此时心里却直打鼓。
半晌,涅什偏偏头,神色如常地微笑道:“一切顺利。”他把圆木和刀轻放在桌台上,自然而然地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解她的腰带,口中问道:“你是去找葆拉了吗?我看昨晚她家的灯亮了一夜——饿不饿?”
伊梵立在原地任他给自己换着衣服,大脑飞速转了几转,含糊道:“......哎呀,开了一夜?那真是十分的......浪费能源。”突然,她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了一下,睁大双眼说:“你,昨晚就回来了?”
半年一次的仿生人质检,走完所有流程最少要两天,否则伊梵也不会趁这个时候到卡罗塞特去——还是乘马车,一路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涅什低垂着眼笑了一下,只说:“我把所有检修都压到了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