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章宫主殿内,瓷器狠狠摔在石砖的声音刺耳尖锐,露出雪白素胚的残骸散落一地,飞掷的碎片远至来人一步之遥的距离。女人表情不变,眼睛垂下看一眼地面,认出这被人摔碎的东西正是御赐容妃之物,莲步轻移,径直绕过。
身后两旁的宫侍垂头退去,如潮水般老练自如。
“陛下御赐之物你都摔成这个样子,想好怎么向陛下交代了吗?”
她素手撩开垂帘一角,满脸冷淡对上里面霍然回首的冷面。
“我怎么交代?我何须向陛下交代!”贺颜淡娇冷笑质问,“陛下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的脾气!他给的东西我摔得还少了吗?”
“少来对我这个态度。”纪袭微不惯着她这副德行,反唇相讥:“不过死了一个皇贵妃,你着什么急,生什么气?”
“我着急?我生气?”贺颜淡娇呵一声,“你也知道皇贵妃死了跟我有甚关系!那殷红雪死了,最该为她这般的难道不是殷红霜?和亲姐妹共事一夫的不是我!我一个贺颜家的人,平素又跟她毫无交情,我在意她个屁!这话你也好意思提?”
话落又是一个茶盏掷地,摔得四分五裂,五马分尸,足以可见贺颜淡娇用的力气。
这回那残骸又摔在纪袭微面前,纪袭微半步不移,半点不惧,还面露不耐,直接伸脚一踢,踢到桌底。
“不是皇贵妃,那就是新入宫的阳修仪了?”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意识不到我今天到底为谁而生气。”贺颜淡娇大开嘲讽,同时冲着帘外方向扬起下巴:“喊什么阳修仪?多不知礼,叫人家‘幽阳君’!这才是陛下正儿八经赐予她的名号,和她比起来万凝晖的‘凝晖’都算小家子气!”
“‘幽阳君’之名很稀罕吗?你一个容妃,从二品妃位,管她作甚?”纪袭微忍了又忍,没忍住赏她一个白眼,也不管她,转身坐了圆椅,上下嫌弃打量她发脾气的样子:“她就是哪天成为了皇贵妃,帝后,也不值得你这么生气。”
“我嫉妒,不行?”容妃再度拿起一个茶具,手刚抬起又放下,转而直接端起整套茶具,瓷器特有的破裂之声频繁响起,稀里哗啦响彻妙章宫内外。
纪袭微胆子格外大,眼看着那茶具被扔在地上愣是一句不劝,反而火上浇油:
“你摔啊,你摔啊——摔完所有人都知道你容妃,在妙章宫中暴怒,旁人不知道为什么,来问我,我就说,贺颜淡娇她嫉妒,她嫉妒新入宫的阳修仪!你俩现在甚至还素不相识,素未谋面,你这边就已经妒火滔天。”
“你说,你说啊!我会怕你说吗!我恨不得宣扬得满皇宫都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妒妇,少他爹给我再往宫中送人!”容妃两手一叉腰,哈一声转头看她:“纪袭微,我告诉你,我巴不得我善妒之名声名远扬,让那些企图往陛下宫中塞人的酒囊饭袋知道些厉害!三年一大选也就罢了,谁不是从这条路上爬上来的!每年新春宫宴都有那贪权贪墨的东西献美,陛下有了玉嫔之后拒绝一次又一次还不够,竟然还要往我宫中送人?!我贺颜淡娇到底是什么名声,他们怎么敢认为我会同意这种事!我是满脸都写着我是善于给他人做嫁衣的稚子吗!?冒着宫规森严拿我自己的命给他们铺路?!他们怎么不想想凭什么!凭他们又贪又蠢,是天下第一沾沾自喜的大聪明吗?!”
说到最后,容妃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高到守在殿门外的宫侍个个头垂得更低,宜妃殿中的宫侍同理。
“你这火,掺得挺杂。”纪袭微听完她的控诉,缓缓评价。
“啪!”、“嘭!”,回应她的,是容妃继续砸东西的动静。
“好了,此事禀告陛下即可。你何苦为他们生这种气?”知道她为何而如此暴怒之后,纪袭微多少缓和了口气,试图安抚:“你这个脾气,总是这样暴烈。你好歹已是入宫四年,是一宫之主,拿出点该有的样子来。”
容妃摔完了目光所在所有能摔的东西,气喘呼呼坐在纪袭微对面。
“像刚才那些话,有些断然不可再说。实在有违宫规礼制,一旦被人知晓,落人话柄,陛下如何是一方面,你若身负粗鄙之名,恐怕第一个不饶人的就是你。”
“粗鄙之名?也配冠以我身!”容妃面无表情。
纪袭微哄了两句便懒得哄了,闻言眼皮子一抬狠狠剐她一眼:“和皇贵妃相比,你还不够粗鄙?”
“我就知道——”
“别上杆爬。”
容妃气极,甩手走人。
“行行行,皇贵妃千好万好是吧?都跟你们那皇贵妃过吧!”
“你干嘛去?”纪袭微看她真要走人,怕她冲动惹事,赶忙起身跟在她身后皱眉问。
“我要去找陛下评评理!”容妃怒气冲冲。
“陛下素日繁忙,近日尤甚,这么晚你去找他作什么妖?”
“别逼我‘粗鄙’地骂你,回你的右偏殿去!”
二人还没说几句话,容妃就已甩开纪袭微一大截距离,纪袭微见状连忙叫上容妃宫侍,让人跟着她路上别出事,所幸容妃还没走出宫门,迎面就撞上一堵墙。
这堵墙高大瘦削,看上去苍白如鬼。妙章宫中哗啦啦一下子跪了一地人,唯有容宜二妃孤零零站着。
“见过陛下。”众人仓皇行礼。
刚刚宫中混乱,帝王不知听到多少,他垂眼看着容妃:“今日这般兴师动众,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问还好,一问容妃立时炸毛,甩下脸:
“那就要看陛下想要知道的是哪件事。”
无声的金戈声锵然隐现。
“我要问陛下,今日是那‘幽阳君’,昨日是那万凝晖,那明日是谁,后日又是谁?”容妃眉眼锋利如刀,昂首直问:“万凝晖,我没什么好和陛下计较的,我与她同期入宫,这般情谊我不至于连她都要容不下,我有这个气量!倒是这‘幽阳君’,我真想问问陛下,您是学酸儒做派改不掉了,几年前的事情一定要重演?修仪之位,一宫之主,陛下真是好心性!您干脆直接封其为妃得了,后宫也无人会说什么,总比好过您弄出一个‘幽阳君’来惹人烦!”
“陛下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您,曾说过的话?”
容妃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她抬起下巴,张扬之下格外认真。
茫茫夜色中,妙章宫一片寂静,宫侍跪在地上一个个垂着头,恨不得学会那装聋作哑的本事,不敢听容妃说一句话。宜妃站在妙章宫主殿门口,远远看着帝王的神情隐在漆黑里,让人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