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又被告知,村里的电通上了,路也拓宽了。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就不靠写信了,而是电话。
有一天,留校任教的那位师兄接到团长的邀请,希望我们过去看一看:“奇迹啊,你们来了就知道了!这两年,我们在县里连续夺了几个第一:gdp第一,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精神文明示范村……这些就不说了!不容易啊,尤其是这个时代,人人都向钱看,我们还在搞精神文明!”
这位师兄也是好奇,而且又是他的专业范围,因此便约我们一起同行,是啊,我们三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这可是我们心心念念的沿河村啊,我们在其中投入了太多的感情。
这次,我们是直飞南宁,团长派车来接我们,从机场出发,一路高速,穿过丛林,我至今还记得丛林里的阳光,恍惚得很,阳光底下也有军车绵延,士兵们身穿迷彩服,夕阳的光影落在他们的眼睛里……我一时犯迷糊,心里想,可知是我们从前见过的那一茬人?
团长早早地迎接在村口,一身军便装,裤脚卷起来,他张开双臂,以一个军人的豪爽拥抱了两位师兄,并跟我握了握手,笑声朗朗。
他先领我们去看了看军车,军车被安置在村公所隔壁的一个角落里,经过几年的日晒雨淋,它老了,报废了,可是团长告诉我们,村民们仍对它心存感激,想着将来有条件的话,要给它盖一间房子,做一个展览馆,以便告诉子孙后代,他们的祖先在走向工业化、现代化的过程中,经历过怎样的无奈、荒唐!
团长深情地踹了踹车轮,说:“靠着它,我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我们也都叹了口气:是啊,军车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它的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团长又领我们爬上一块高地,鸟瞰全村,我们顺着他的指点,发现村寨确实气象大变,哪儿还有一点传统乡村的迹象,俨然一个现代小镇:小桥,流水,别墅,工厂的烟囱在排放废气,轿车、货车、商务车川流不息……这不是我们见过的最富裕的村庄,这是我们见过的用最短的时间走向富裕的村庄!
那天晚上,团长作东欢迎我们,村公所的干部们都到齐了,我们很奇怪地发现,这里头没有性来、道广他们,于是便问:“几位营长呢?”
团长似乎困惑不已,一时竟没有反应。
“营长?”他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脑瓜子:“天哪,你们说的是道广几个吧?哈哈,他们早不是什么营长了!喏,这是我的新班子——”指了指在座的几位,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
“道广他们?——”
“他们现在好得很!”团长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个个都是工厂主,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
我们便不好再问什么了。
那天晚上,席间觥筹交错,一派欢声笑语,可是我们只觉得落寞,是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团长的干将已经换了一批啦!遥想性来几人,当年何其英气勃发,一路过关闯将、出生入死,直把团长送到今天,可是今天又怎么样呢,听团长的口气便知道了!
难道性来几人也落到和军车一样的命运,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又恢复了平民身份?可是,军车尚有建展览馆的一天,性来几人却是连“叨陪末座”的资格都没有!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团长和性来他们该有矛盾,后者又岂是省油的灯!难道团长邀请我们,是另有用意?否则便不能解释他的热情过度,一连好几个电话相催,并早早替我们定了飞机票。
天哪,但愿不要再闹事了,我们是再不想搅这趟浑水了。
那天晚上,我们刚回宾馆不久,性来几人便兴冲冲地找上门来,大家一阵狂呼乱抱,性来说:“怎么事先也不招呼一声,我们刚听说。”
道广坐在沙发上,一拍大腿说:“来得正好!正想给你们打电话呢!倒叫他抢了个先!”
“怎么样?”研究所的那位师兄问道:“听说营长被掳了?”
性来两人笑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老实说我们也不在乎,狗东西最近太张狂了,我们一琢磨,想一并解决算了。”
我们一时没听明白:解决?解决什么?
道广朗朗有声:“推翻兵团体制,恢复村寨民主!”
我们一听跳了起来:又来了,搞什么搞?!
道广摇了摇头:“闹得不像话了,现在大权在握,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他是真把自己当团长了,全村人全忘了这回事,只有他记得牢牢的!”
我笑道:“这可是你们逼出来的!他当初是一万个不愿意!”
性来说:“我们逼他,是为了叫他搞经济,不是叫他玩独裁!现在军车既已停开,兵团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他凭什么还要当团长,回去给我当村长去!”
原来,在我们离开的这几年,团长利用兵团的名义,一步步地将权力收归己有,这其中包括政权、财权、军权……从前他在这方面栽过跟头!又鉴于道广几人从旧村寨带过来的坏传统,动则喜欢提意见,发牢骚,讲民主,又不听管束,又居功自傲,况且手里又握有兵权……因此,在军车停开不久,团长就找了个由头,把这几人开掉了。
起先,道广几人也闹过一阵,但无奈群众不合作,那一阵子,家家户户都像疯了似的,纷纷办起了木材厂、家俱厂、运输队……狂奔于发财致富的康庄大道,道广纵有天大本事,也使唤他们不得!无奈之下,道广也只好跟着他们一块跑,没想到,这一跑竟跑到前面去了,这几年来,道广几人成了村子里响当当的富户,五六家厂子创造了全村五六十家厂子70%的利润!
我说:“这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好?”道广叹了口气,他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到顶了!当然他还可以更有钱,把他的厂子开到县里、省城、首都、世界各地,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财富原是无止尽的,但财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舒适,二是为了体面尊严。现在他都满足了。
我说:“你也可以到更大地方满足的。”
他笑道:“没那个必要,我又不认识他们。”
是啊,沿河村才是他的根,生于斯,长于斯,也将葬于斯——他的体面尊严的最终指向,原是他的父老乡亲。他说:“我这人本来就没什么志向,下半生也就是维持一下厂子,养活一拨穷弟兄,我自己能用几个钱?走哪儿算哪儿吧,老实说,我对赚钱没多大兴致,引不起我激情。”
我们便问,什么东西能够引起他激情?
“斗争!”坐在灯影里的道广轻轻哼了一声,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平静而有力:“是时候了,钱我是挣足了,下面要跟村民们挣点权益!”
我一听,坏了,沿河村怕真是没安宁日子了,一拨有产阶级正在崛起,以群众的名义跟团长要权力!
且说团长这边,自从铲除了道广等异己,又安置了自己的一批亲信,做起事来真是如虎添翼,他把这些亲信派上村寨的各条战线:政治,经济,思想,纪检,治安,工会……这些人也确实尽心尽力,协同作战,以部队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这样一来,村寨越发像兵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