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沿河村纪事(3) 待挤进会场,发现里面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屋子里济济一堂,各自分成几个片区,有站着,坐着,蹲着……总有几十口人,互相嚷得不可开交——也有拍桌打板的,也有哭爹骂娘的;一时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名目的会议:支部会?干部会?党员大会?人民代表大会?
会议由村长主持(他在村里是党政一肩挑,也兼任书记),议程很长,议项很多,概而言之可归为一条:论目前沿河村经济发展与安定团结之辩证关系……我们饶有趣味地听了一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村长正在装佯!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昏黄的煤油灯底下,很分明看见他的脸,双眉紧锁,神情凝重,他一会看看这个片区,一会听听那个片区,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装得很像,一脸忠厚,貌似无辜;是啊,不装佯他又能干什么?在目前的形势下,他是既不能战,也不能和,手里没几个兵力,因而也不敢“安内”,只能采取一个方式:拖!他是能拖一刻是一刻,拖不下去怎么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在这样的场合里,我们得以见识了“主战派”的英勇风姿,他们个个都是勇士,前退伍军人出身,血统高贵,彪悍异常,领头的是一个名叫胡道广的年轻人,村长的堂弟,此刻正闲适地倚着墙角,双手抱胸,面带微笑,很悠然地看着沸腾的会场,我心里一动,觉得大人物就该是这副模样,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他。
这胡道广生得黑瘦精干,浓眉杏眼,一看就知是条好汉。他是前消防队员,身手敏捷,体魄健壮,曾因救死扶伤受过某武警消防支队的嘉奖,以至于退伍多年,仍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不能自拨;他深得村长器重,委以民兵营长一职——村里的体制颇有些怪异,有不少是沿袭了“文革”的设置,也许这里是边地,军防之外还需民防?
这胡道广手里既握有军权,务农之余便不忘带兵操练,然而和平时期毕竟不同于战时,上面既不拨经费,他们也就无从配备服装军备,因此练来练去还是农民。而与此同时,村民们多忙于发财致富,一年年眼看有些人家已经当上了“万元户”,而他则穷得娶不上媳妇,怎能不叫人气闷!
概之,若不是这场意外,道广也就是村子里一普通的穷人,种田,带兵,怨天尤人,他将含恨终老于街巷,为找不着自己的身份;然而谁能想到呢,当下时势突变,属于道广的时代终于来临——村长临战畏缩,而人民需要领袖;道广振臂一呼,就这样成了救世主。
今晚这个会,是“主战派”蓄谋已久的,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不惜一切代价逼促村长抗战,成立临时政府。手段包括:软禁村长;武装夺取村政权;打倒“主和派”;消灭一切“地富反坏右”……具体怎样,还要视会场情况而定——会场细节,种种可能性,临场应变措施,早在几天前就已密谋就绪。可是道广却谋而不断,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对他的村长堂兄下手——两人关系一向极睦。他这才知道,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道义的,情感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开会前两小时,道广还在自家的院子里转圈;他的身旁,乌压压站了一地的好汉,双手握拳,志在必得;篱笆墙外,是自发来参战的人民群众……道广很知道,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作主了——革命的火种既已播下,即成“星火燎原”之势,倘若他逆历史潮流,胆敢说个“不”字,则这火首先扑的就是他!
道广是个聪明人,最会应变;况且在短暂的领袖生涯中,他已经尝到了一呼百应的好处,这好处带给他尊严,信心,勇气,谋略……“说穿了,它就是权力。”道广后来告诉我。
临出发前,道广抬头看了一眼遥远的星空(像胡性来一样,他也看不到今晚“会议”的结果),轻轻地吐了口气,以他一惯的寡言少语,说一句“走吧”——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作为领袖的孤独、彷徨。
所以那天晚上,我在会场上看到的道广并不是真实的道广,——真实的道广,他慈悲,悲壮,他站在他堂兄的对立面,胸怀牺牲精神,今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因而对于家族而言,无论如何都显得悲凉。而且他看到了,他的队伍受控于某种情绪,越发变得疯狂,会场内外,不时听到“打倒反革命”“打倒胡道宽”的口号……道广不喜欢这些,可是又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很小很小,突然意识到,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而不是他胡道广。他觉得悲凉。
而与此同时,胡性来一派也在摩拳擦掌、暗中布派;可怜的村长还在演戏,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名义上的会议主持人,该履行他的职责。听,革命的号角已经吹响;看,内战的风云正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可是村长临危不惧,他把眼睛看了看会场,知道今晚“战和两派”必有火拼,搞不好甚至会出人命!至于他自己,那就兵来将挡,由它去了!但是有一点他心知肚明,就是宁愿引起内乱,他也不能答应战争!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担不了这责任!”那天晚上,我们刚进会场,便挤过去嘱咐他两句,他表态说,他有数,他还没昏到那程度!
然而谁能想到呢,后来情势突变,战和两派并没有火拼,而村长的表现也够让人吃惊的!不过我们都佩服他的镇定,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他犹能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状,把会议主持得像模像样,指指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说:“你,起来说说看,当前的局势是要抗战还是要安定?”
“安定你个头!”那妇女懵懵懂懂地说:“我是出来上厕所的,听说这儿有宵夜吃,现在宵夜在哪儿,什么时候开吃?”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我们也跟着笑,心里却不由得犯嘀咕:这样下去该如何收场,村长能控制得了局面吗?再看道广,此刻正眼波流转,在对身边的马仔使眼色,也许他觉得时机已成熟,擒贼先擒王,是到了该对村长下手的时候了?
我们情急之下,正待上前交涉;然而村长何等人也,何需我们出手!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一刻,但见他脸色铁青,腮上的肉“骨嘟骨嘟”在跳!他突然拍案而起,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现在外敌当前,全村人民更加要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他作为一村之长、村支部书记,现在代表全村人民宣誓——打倒关卡!誓死不屈!
全场一片哗然,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可能连“主战派”自己也没料到,形势竟扶摇直上,变得一片大好,甚至都没等他们来造反!
我们也瞠目结舌,没想到村长突然转向,这就是说,要开战了?
我们眼前一黑;深知这仗打不得,以弱敌强,以寡敌众,最后的结果必将是灾难性的!奈何民众的激情已经燃烧,那恰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使得一向稳妥、坚强的村长,最终没能顶住压力,屈从了民意,由理性走向疯狂。
那么胡性来呢,胡性来在哪儿?直到这时,我们才想起他,把他视为沿河村最后的希望!我们转头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看见他:哥儿几个正缩在墙角,面色仓惶,交头接耳;只见他微皱眉头,原本机灵的小眼睛呆呆地看着村长,一边听群下意见,一边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们一阵绝望,难道事态已经没救了?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却见胡性来拨开人群,向村长走去;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胡性来想干什么?他可不能冲动!留给“主和派”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三人脑子里一片空白,确实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弄!
胡性来走至中途突然停下,原来村长又一次发表演讲,开始“战前总动员”,他把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我们趁机挤到胡性来身边,跟他握了握手,发现他手心冰凉,微微颤抖;他朝我们惨然一笑,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又反过来安慰我们:“没的事,我有办法让他收回命令。先听听他放什么屁!”
原来,所谓的“战前总动员”,不过是排兵布阵,论功行赏;而他胡道宽,“作为一村之长、这次战争的总指挥”——
胡性来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听听,狗尾巴翘起来了!就知道这人靠不住,心心念念只想保住他的官位!我以前说他是墙头草没错吧?哪边风大,他就跟着哪边跑!”
我们一听也对,思前想后,觉得胡性来的说法也许更靠谱:村长屈从的并不是民意,而是他的领袖地位。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