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运河尽头,草台班歇在鲁镇破庙。
庙外是废渡头,石桩没入水中,像一排断牙,咬不住过往船只。
莫惊喃夜不能寐,抱竹枪坐在残阶,看水面浮月,月被水纹揉皱,又自己慢慢抚平。
他指尖摩挲领针,鹰翼下那道补痕已被体温煨得发亮,像一条极细的金线,牵着他,也牵着远方。
远处有汽笛,低而短,像谁试探着喊了一声,又立刻噤口。
他忽然起身,把竹枪别在腰后,循着汽笛走——
月光铺在石阶,像一条银白的尾巴,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便碎成鳞片。
渡头下游,停着一艘无灯的小火轮,船身漆成暗绿,帆布旧得发白。
船舷站着沈亦,一袭便衣,帽檐压到眉骨,像与夜色融为一体。
“莫老板,”他声音极低,“找了你三个月。”
莫惊喃没问原由,只点头:“他在哪?”
“皖南,山里。”沈亦递过一张折成巴掌大的地图,墨迹被汗晕开,却仍辨得出红线——
一条进山小道,尽头画着一枚极小的鹰。
“人怎么样?”
“能喘,能走,不能死。”
沈亦顿了顿,补一句,“也不肯死。”
莫惊喃垂眼,把地图贴进中衣口袋,与火焰海棠并排。
“我去。”
“路上要过三道卡子,伪的,真的,杂的,都有。”
“我唱戏,他们听戏,就能过。”
沈亦笑,却红了眼:“那就拜托莫老板,再唱一段。”
天未亮,船发。
暗轮无号,顺水无声,像一条自觉的鱼。
莫惊喃蹲在舱底,借煤油灯把脸涂上油彩——
不是林冲,也不是柳梦梅,是再普通不过的“流亡书生”。
竹枪被拆开,骨节塞进琴盒,枪徽却仍挂颈间,贴住心口,像替谁数心跳。
第一卡子在宣城渡口,伪军把守,搜“抗日分子”。
他抱月琴下车,指尖一拨,便是《莲花落》。
“莲花落,落莲花,残山梦醒何处家……”
调门一起,伪军便笑,枪杆支地,当节拍敲。
他趁势矮身,滑步,一枚铜板“当啷”落进伪军帽檐,笑声更大,搜查便潦草。
第二卡子在山区入口,国、杂混驻,气氛更紧。
他把月琴换成叶笛,吹《山桃红》前奏,只三拍,守兵便互看一眼,悄悄放行——
原来那长官,是金陵人,母亲生前最爱听《游园》。
第三卡子无灯,只有山路一条,风口处插半截红十字旗,旗角被风吹得猎猎,像替谁招魂。
他把竹枪重新拼好,枪尾系红绳,绳上坠那枚枪徽,一步一顿,枪杆击石,“笃、笃、笃——”
黑暗里,有人低声问:“谁?”
他答:“春尽落花,雁字回时。”
风口便静了,红十字旗降下一半,像替他掀开幕布。
进山第三日,雾重。
雾里有炊烟,也有药味,还有铁锈——
那是临时战地医院,挖在山腹,洞口覆绿网,网上缀碎布,与山色一体。
赵回时靠在洞口,正拆旧绷带,胸腹伤疤纵横,像一张被炮火揉皱又展开的地图。
他听见脚步,抬头,雾便从肩头退开,露出一张比雾更白的脸。
两人隔着十步,却都没动。
风掠过,吹动莫惊喃颈间枪徽,红绳轻晃,像替谁先开口。
“来了?”赵回时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笑。
“来了。”莫惊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更鼓上,生怕惊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