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厨子刘光远(1) 传奇田楼
田楼地处黄河故道左岸,是从徐州往西北趋丰县的官道必经的一个站点。
徐丰大道从徐州城北庆云桥西北行约三十里即为田楼,往来客商路过时多在田楼东北角官道北侧的一座大庙前歇脚打尖。
田楼这座已显破败的庙谁也说不上来啥时候建的,庙门立有一通清代的圣旨碑,是官方为某次治理故黄河所立;一通贤孝碑,为彰显当地的孝子贤良所立。庙里的最后一个和尚腿有些瘸,庙里常年住着二十多个花子行的人,鱼龙混杂,行色不一。出庙门东南五十步左右有一口井,人称九道沟的井,是说井口的青石板积年累月被井绳勒出了九道深沟。其实围着井口的青石板上共有十七道沟,只不过其他八道稍浅而已。九道沟井东北一里路左右的夏庄另有一口奇井,是为井下井。当年挖井时,请来的风水先生拿着罗盘确定方位点好穴,祭过三牲、鞭炮响过后人们便开始往下挖。井越挖越深,挖着挖着,铁锨“嚓”的一声碰到了硬物,拨开土一看,是一块青石板。挖井的人继续清理,这才发现青石板下是一口古井,应该是被不知多少年前黄河的一次大水裹挟的黄沙深埋在地下的。风水先生闻后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样的奇事儿竟让自己摊上了;喜的是,这一口井的定位会使自己名声大震,财源不断。风水先生“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感谢祖师爷在天之灵的眷顾。大家把新挖的井壁用青砖砌好,井口用青石围了一圈,从此饮用的便是井下井——不知哪朝哪代的古井里的水。井水甘甜清冽,常年不竭,就是大旱年月周圈庄子里的井舀不出半瓢泥浆的时候,这口井仍能供三里五里的人畜饮用。
庙西南官道的另一侧,是一个上八仙中铁拐李酒葫芦样的亚腰葫芦形水坑,人称亚葫芦坑。葫芦嘴朝东南,落雨的时候,积水顺着葫芦嘴流进坑里。有风水先生说这亚葫芦坑能聚福纳财,是个罕见的聚宝盆。据说,田楼有个小孩,身子骨一直病怏怏的,周围的郎中请了个遍,也不见好。家里人只好请一风水先生给看看。风水先生看过后让这家大人拿来一个不大的坛子,涮净后盛满清水,里面放了两条指头长的小鲤鱼,密封后按时辰埋在亚葫芦坑北沿儿。坛子埋下后,孩子渐渐好了。过了几年,这件事也就渐渐淡忘了。一天田楼有人家在亚葫芦坑北沿儿取土,竟然把坛子给挖出来了。坛子被打破了,里面还有半坛子水,两只小鲤鱼活蹦乱跳的,全身金黄色。埋鲤鱼的那家人知道后大惊失色,忙去请教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埋下的那两条鲤鱼,本是给小孩子增加力量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孩也好了。那罐子埋下三年就出过力了,就像药罐子,用过就不要管他了。一切顺其自然。”风水先生又接着问:“那两条小鲤鱼哪去了?”那家人说:“当时看见的人都害怕,谁也不敢碰,被俺家的大公鸡叼跑一条,另一条三蹦两挺蹦到亚葫芦坑里了。”那风水先生说:“这也是显象预兆,恁家以后能出个属鸡的文曲星,还有个武曲星不知隐藏在哪儿了……”亚葫芦坑就么奇。
在庙的不远处还有一处牛角形的、狭长有些弧度的菜园,人称牛角弯的园。春夏秋时节,满园的菜挨着茬的种,挨着脚的收。提起田楼,周围庄子及来往过客都会说到九道沟的井、亚葫芦坑和牛角弯的园。
黄河故道两岸的庄子如无特殊原因大都是有姓的,这个姓的人家大都以族权主宰着当地一方。田楼很奇怪,田楼没有姓田的。其实这对于处在黄河滩的田楼来说并不难解释,看看它东北一里左右的井下井就知道了,当初以田姓命庄名的田楼也许就和那口井的命运一样,被某一次大水裹挟的沙土掩盖在了黄土层下,田姓人家在大难来临之前离开了本地。和东南城下有城的徐州府一样,现在的田楼下还有个田楼,因为庄子里有人盖屋起土时,曾发现在数尺深的地下有着脊瓦、青砖碎片。田楼消失了,田楼的名字还在。黄水退去后,不知哪一年,在田楼的原址又有人家搭起了庵棚,车家来了。再后来,马家来了,在车家的南边安了家。又不知过了多少年,车家过日子总觉得不太和顺,有风水先生前前后后看过后说,这个庄子形成了马拉车的格局,马的力气大,时间一长,车就要被拉散板了。车家诚惶诚恐地求解,风水先生说了句吉人自有天相便飘然而去。过了一段时间,一家姓刘的来到田楼,姓车的眼中一亮,就把自家和马家之间的一片地低价卖给了刘家。刘家起土成台,盖屋垒院。马家与车家被刘家隔开,车家就因刘家被留了下来。马家因刘家和刘家的高台留住了车,而挣断了绠,后来搬到有井下井的夏庄重新安家落户。接着紧挨刘家东边又来了两支刘姓人家,再后来,黄家、张家、李家、周家……陆续在田楼扎下了根,相依互助,繁衍生息,慢慢形成了田楼的姓氏版图。
同九道沟的井、亚葫芦坑和牛角弯的园一样,田楼的前生与今世就是田楼的传奇,也是田楼上了年纪的人百谈不厌的话题。这些传奇都是陈年古董的,厨子刘光远演绎的传奇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儿。
刘光远一辈子都生活在田楼。刘光远家不是阻隔马家和车家的那个刘家,那家刘家来得要早,据说是从山东迁来的。刘光远的祖上是从哪儿迁来的?因家里没有族谱存世,只能依据口传的“睢安齐奉、光兆玉龙、圣德长福、寿正大庭”班辈来估摸,应该是从东南洪泽湖旁边的淮河、安河、老龙河交叉地带过来的。刘家认为自己是从洪泽湖一带来的另一依据,就是人们常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洪泽湖的地势远比徐州西北的黄河故道两岸要低得多。另一方面说,在洪泽湖一带水网中生活的亲水人家到徐州西北后在水边落脚,于情于理都能说得通。
幼年丧父
刘光远,一八九五年生人。爷爷刘齐良弟兄三人。刘齐良居长,下有齐征、齐贵两兄弟,家道算得上殷实。刘齐良幼时被家里送进学堂读得四书、五经,因时运不济科举不第,心灰意冷后便做了私塾先生,先后在马宅子、西田楼等庄子启蒙四乡幼童读《三字经》《百家姓》,传授孔孟之道。刘齐良生性耿介,脾气急躁,一根肠子直得一通两头。已当了爷爷的刘齐良听说大儿子伙同大马子干拉鳖子(拉鳖子:绑票。)的勾当,他受不了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三伏天刘齐良去李庄赶集,坐在一棵树下的茶摊前歇息喝茶时听到旁边两个人说黄河滩上有短路、拉鳖子的事儿。这种事儿在世事动荡的年代不算是啥稀奇的事儿,刘齐良起初也没太在意。但那两个人聊着聊着提到的一个人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子,因为那两人所提的人是他的大儿子。其中一个瓦刀脸,左耳朵前的一颗瘊子上有几根长毛,留着一抹小胡子的“咕嘚”一声咽了口茶说:“按说田楼刘家这一大家人日子过得还算行了,虽说不上家大业大的,但在咱黄河滩来说已算是上等了。你说说他放着好日子不过,为啥偏要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刘家一家老老少少的为人处事听说都还行,他爹还是个识文断字的私塾先生,羊群里咋就跑出个狼羔子来?”另一个中等个子、黑黪的脸有些虚胖的人说:“这世道谁不是吃了猪心想猪肝,花了碎银想金砖?有些人就是不凭良心光想走歪门邪道弄吃巧食儿你又能咋着他?”
刘齐良顿时手脚冰凉,浑身觳觫着,心里一片漆黑,手里啥也攥不住,会了茶钱后无地自容的他不知道是咋回到家的。一路上昏昏沉沉的他,只觉得所有看他的眼神都从往天的尊重变成了今儿个的鄙夷,他走过之后所有的人都指指点点戳着他的脊梁骨。刘齐良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能自持,头大如斗的他到家后一头栽在床上,蒙头就睡。家里人问他啥都闷声不吭。晌午饭没吃,黑来的汤也没喝。
夏夜很静,半月悬空。刘齐良强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看到大儿子搂着光远躺在笨重的四轮太平大车里睡觉。刘齐良哆嗦着手挥着蒲扇,给他们驱赶嗡嗡嘤嘤的蚊子。透着模糊的月光,刘齐良看着酣睡的长子、长孙,心如刀绞——儿呀儿,平时你玩些小钱我就不说你了,你弄啥不好,偏偏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这是丧良心呐!老刘家的脸让你丢尽了!
夜半更深了,刘齐良脚下的烟灰积了一小堆,嘴里苦,心里更苦。他“唉——”地长叹一声把蒲扇和烟管放到一边,轻轻抱起打着小呼噜的孙子光远,把他送进屋里。回到院子里后,他弯腰看着酣睡的、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一遍又一遍地瞅着他的眉眼,老泪纵横,儿啊,别怪达达无情,你做这样的不能见天的事儿本来就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不能让你再祸害人,我也不能让你再辱没刘家清白的家风。他拿起大车旁边二尺多长的开滚子(开滚子:太平大车的刹车工具,状同高尔夫球棒,顶端粗而硬,多用槐木、枣木制成。),心一横,眼一闭,抡起来朝儿子的头砸了下去……
天亮了,一大家人起床后看到了坐在大车旁面如死灰的刘齐良,看到了大车厢里骇人的一幕。在一家人的再三追问下,刘齐良哆哆嗦嗦地说出了儿子拉鳖子的事儿。刘家四处奔走打听,找到了说刘齐良大儿子拉鳖子的人。那人听了事情的前后,吓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在暴怒的刘家人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有一次刘齐良大儿子和一群人赌博时赢了别人的钱,别人要翻本。正好这时有人找刘齐良大儿子有事要去办,一群人拦着不让走,说他应孬。撕撕扯扯吵吵闹闹中刘齐良大儿子还是红着脸走了,输钱的几个人恼羞成怒,就四处造谣,说刘齐良大儿子串通大马子拉鳖子弄黑钱,败坏他的声誉。就这样,刘齐良误信流言亲手砸死了自己的儿子。
白白冤死了大儿子,刘齐良懊恼得直摔头。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在不问青红皂白丧失了理智砸死了大儿子后,平时很孤傲的刘齐良精神头一下子就没有了。
人呐都是隔辈儿亲,刘齐良平时最疼的就是长孙光远了。刘齐良平时没有别的嗜好,就是教了一天的书回到家后往往要喝两盅解解乏,每到这时,他都会用筷子蘸点儿让偎在怀里的光远嗍嗍。看着光远被辣得猴吃辣椒似的吐着舌头舞着手两脚乱蹦,自己哈哈大笑,接着会捏几粒花生米塞到光远的嘴里。酒喝完了,他就让光远提着酒葫芦到小儿子四毛那里灌一葫芦酒。大儿子走了,刘齐良伤心欲绝,酒喝得更多了,小光远隔三岔五地就抱着爷爷的酒葫芦往四叔的小酒馆里跑。连刘齐良都没想到,这时候的光远已性情大变,从刚开始时爷爷用筷子蘸点儿让自己嗍嗍,慢慢地趁爷爷不注意自己偷偷地抿一口,到现在真的喝上了。有一天他又到四叔的小酒馆里给爷爷打酒,回来时抱着葫芦竟喝得歪歪跩跩的像个小醉猫,到了家酒葫芦一扔,眼皮一塌巴,趴在院里的石磙上就睡着了。
俗话说,死了丈夫塌了天。虽然刘齐良老两口感到对儿媳妇、孙子孙女亏欠太多,对他们照顾有加,但日子过得不顺心的儿媳妇李氏还是经常带着六岁的光远和三岁的闺女一起回北边郑集尤楼村的娘家,一住就是个月成十的。
进入勤行
刘光远的四叔刘奉春小名四毛,一辈子没有成家,在田楼开了间小酒馆,卖些花生米、豆腐干等下酒小菜,天冷时也煮些羊头、羊肚,有时候也顺带着卖些烟叶之类的东西。刘奉春最疼大哥的这个儿子,小光远丁点儿大的时候,没事就往四叔的小酒馆里跑,拿四叔的花生米、豆腐干当零食。光远跟着娘奔走在田楼、尤楼之间,到了田楼就跟四叔要酒喝。喝了还不算,还伸手问四叔要钱,说等到了尤楼再买酒喝,不给就满地打滚儿……
眼看着光远成了半大小伙子了,刘奉春就想着咋能让侄子有一技之长,以便长大之后能养家糊口支撑门户。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刘奉春就带着光远,拎了捆烟叶提两壶酒,去田楼西边的王套找自己的好友孟厨子,让光远给孟厨子磕头行了拜师礼,入了勤行。
刘齐良心里一直觉得对这个长孙有亏欠,把光远叫到屋里说了半夜话。他交待光远说,勤行、勤行,就是要勤快。师傅们都是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那个不长眼的,往后干活要有眼色。”学徒、学徒,三年为奴。学徒就要吃苦,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活了半辈子的刘齐良知道学徒的艰辛,把自己都说得眼泪啪嚓的。
刘光远跟着孟厨子开始了学徒之路。孟厨子虽然跟刘奉春关系不错,但对刘光远还是不能坏了规矩,依然要从头做起。孟厨子喜欢干净整洁,光远就把腿带子扎紧,腰间的战带束好,袜是袜鞋是鞋,头脸干净,拾掇得让孟厨子说不出啥来。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缸里的水挑满。接着就是把炉子捅开,坐上锅给师傅温洗脸水。趁这当儿,光远就拿把斧头或鹰头镢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劈劈柴。水热后,再用洗脸盆把洗脸水端到师傅跟前。每天在师傅的院子里都头一个起,再冷的天也不恋热被窝。忙忙活活一天后,还要给师傅端洗脚水,把炉子封好,看看大门顶没顶好,才最后一个睡下。孟厨子看了啥也不说,只是暗地里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