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泥人刘山(3) 天上云彩飘来飘去,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就像哪块白白亮亮的云彩莫名其妙地突然落了雨一样,壮壮实实的大林突然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刘山放下自己的活儿,抱着、背着大林四处找郎中,郎中仔细把了脉问了诊,说是患了肺痨。那个年月三十来岁的人患上肺痨,就如同多年后的人得了癌症,让人闻之色变。大林媳妇天天哭,眼睛肿得两颗毛桃似的。刘山借四处遛乡之便随时打听偏方,购买药品。他听说吃黄鼠狼子能治痨病,就去野地里套黄鼠狼子;听说吃用胶泥裹着烧熟的刺猬有效,就去掀麦穰垛根逮刺猬;听说吃水长虫能清热去毒,便到黄河故道里去逮又粗又长、平时自己十分害怕的花斑水长虫,回来后硬着头皮咬着牙用竹筷子削成薄片把它剥皮切断放在砂锅里炖……刘山忙里忙外,头发长了,脸黄了,胡子拉碴的。院子里整天弥漫着的苦涩的中药味,使两个家庭蒙了层厚厚的阴影。众活不再活泼,整天小猫般乖巧地依偎在干娘身边。
黄河故道有个习俗,就是把熬过了药汁的药渣子往往会倒在大路上,说谁踩上去就把病带走了。大林媳妇心善,对刘山说:“山哥,咱家有病人咱知道有病人的难,咱不能做这坑人的事儿!”刘山对这个柔弱女子越发打心眼里敬佩,就把药渣倒在屋后面。药渣堆成了小山。
大林病了,整个庄子的人都来探望,来来往往在大林床前说几句宽心话。这时候便有细心的妇女看到了大林媳妇身上的变化,原本苗体的腰身有些粗了。大林媳妇有喜了!
是的,大林媳妇真的怀上了。大林两口子又喜又悲,喜的是两个人做了十几年的梦到底有了影儿;悲的是大林的身子骨不知能不能撑到孩子的出世。悲喜杂糅的日子对这个家庭有些残酷。大林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大林媳妇整天以泪洗面。孩子!孩子!
平常无事的庄子,紧一脚慢一脚地往前赶着过日子,平时谁也不注意谁家。可一旦谁家有了意外,庄上那风言风语可是不留情的。大林家的变化立马就成了妇女们的议论中心。本来她们啥事没有时也会东家长西家短七个狸猫八个眼的瞎扯,遇到这样的事儿,如同猫儿见了腥,当然不会放过。有人说:“唉——,天可怜见!老天爷不绝大林这一支儿。这两口儿积德积善,临了临了还是留了条根,真是老天有眼,不灭这个房门头。”有人则说:“大林家的十几年‘抱空窝’,咋跟刘山一结干亲家就怀上了?怕是有啥事!”前一种议论属于正常人的心态,说这话的人基本上都是心地善良的人,说过就了啦;后一种议论属于不正常,说这种话的人性格上大都偏执,内心里大都偏激,只图个嘴痛快,根本就没想到这话一出口就如同点燃了一粒火星,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引起通天大火,烧起遍地狼烟。
俗话说针鼻儿大的洞会卷起斗大的风。大林媳妇有喜的事就像春天的旋风卷起故黄河滩的沙尘一样,沸沸扬扬,遮天蔽日。再经过几位想象力异常发达、语言能力异常超群的长舌头三传两转,事儿就越发离奇了。因刘山帮大林家耪过地,她们便说:“你看看、你看看!刘山早就帮大林把地种上了。”这句话透着阴损与恶毒。因为故道常常把女人比做地。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甚至编出了:“大林媳妇常常在刘山屋里不出来,大林在屋里睡在床上扯着喉咙喊也没用……”“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这还不算毒,最毒妇人心。这个熊娘们别看平时低眉顺眼的,心还怪毒口来!这大林还没走,她就不管不问守不住了……”“是大林不管乎,心甘情愿地让媳妇跟刘山睡,羊群里谁能认出是谁的羔子来?到末了不还得是大林的后?……”
刘山是个外来户,孤门一家,没根没棵,在大户大族的庄子里惹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那不是粪扒子摇头——找屎(死)?大林家因几辈儿单传,在族里有些孤,与别的房门头有一些距离。就这,在族中还是让人不安,因为有好事者喊出话来,要把刘山这个侉龟孙活埋到黄河滩上!
族中有威望的老人衔着烟管想了好久,说:“还是等等吧!刘山到咱庄两头挂橛五六年了,凭他的为人应该不是大家心里想的那样的。要是冤枉了人家刘山咋办?”别人还想说话,老人摆摆手:“等等再看吧,等等再看吧!”
刘山端碗浓黑的药汤走到大林床前,看看瘦得一把骨头的大林,看看面容憔悴的大林媳妇,说:“大林兄弟,大妹子。是俺刘山对不住恁了。没想到搿邻居给恁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大林媳妇低着头说:“山哥,不怪你。怪就怪庄上那群舌头上长疮的人。”大林咳嗽了几声说:“山哥,你怕了?”刘山说:“大林兄弟,恁山哥虽然没啥大本事,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是咋写的!”大林说:“山哥,咱弟俩这几年,除了不是一姓外咱就是亲兄弟。山哥要是不怕,就在庄上多待一段时间。我也可能没有几天的熬头了,也可能没有机会给孩子见个面。你让众活给俺当干儿子,也给俺家带来了香火头,俺两口子一辈子忘不了山哥的大恩大德。我想让山哥等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让满庄子的人看看孩子的眉眼,也让他们知道咱弟兄俩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刘山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豪气顿生:“怕他个龟孙!怕听蝼蛄叫就不种豆子了?行!兄弟,有你这句话,俺刘山就是把骨头砸碎熬成油,也要把你的病给治好!”说罢转身而去。
刘山捏的泥人更多了,走得更远了。刘山通过各种门路讨来的各种各样的偏方确实难以下咽,但大林每次都咬着牙和着泪往肚里吞。
过了秋,过了冬。不知是大林的命硬,还是刘山的偏方起了作用,大林竟慢慢地能下床了,慢慢地能在院子里拄着棍走了。大林媳妇的肚子更显了,流言在庄子里蛰伏了一个冬季,如同回升的地汽又开始氤氲弥漫。
刘山看着慢慢恢复的大林,心里也渐渐轻松起来,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重。刘山想:自己不管咋说都是个外来户,在这种情况下难保不被拍黑砖。自己倒了不要紧,众活咋弄?身子骨刚见起色的大林兄弟承受得了打击吗?身子越来越重的大妹子受得了打击吗?孩子又会咋样?……刘山不敢往下想了。
当天黑来,刘山曾经住过两年多的地屋子旁,响起了很长时间没听见过的弦子声、笛子声。大林两口子露出浅笑:“看,山哥心情好了!”庄里有人暗地里说:“刘山这个丈人羔子还有心思在那吹唱!这不是笑话咱族里没人给咱族里难堪吗?”
天一亮,大林拄着棍慢慢走到刘山屋前一看,上锁了。心想:“唉!山哥一定又去遛乡了。遛乡就遛乡呗,咋把众活也带走了?”到了天黑刘山爷儿俩还没回来,两口子想:“八成是走得太远,爷儿俩在哪里对付着住下了。”第二天傍黑喝汤时刘山和众活还没回来,两口子觉得不对劲,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熬过油煎火燎的一夜。天刚胧明,越想越不对劲的两个人就喊邻居帮忙砸开了刘山的门,屋里的场景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两间草屋里这几年新置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摆放得整整齐齐,唯独几年前刘山挑来的两只破筐和那根扁担不见了。大林两口子知道,那两只破筐刘山早就不用了!
刘山走了,带着众活走了。
大林“山哥——”一声瘫软在地,邻居帮大林媳妇把他架回家。大林哭、大林媳妇也哭。哭着哭着,两口子又相互劝,一个劝对方的身子骨,一个劝对方肚子里的孩子,说,咱不能辜负了山哥的一片好心。
刘山走了的消息像一阵风,在庄里又荡起一地烟尘。有人事后诸葛亮般地说:“我早就知道刘山不是那种浪当的人,可恁偏不信,总是把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被指责的人嘴硬,属于咬半截屎橛子给根黄瓜都不换的主儿:“出水才见两脚泥口来!大林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还没落草吗?”
大林两口子相携着咬着牙低着头过日子,当孩子“哇”的一声呱呱坠地时,引得一个庄的妇女都第一时间去看那刚刚见天的孩子。有的人希望看到小孩儿长着和众活一样的蒜头鼻子招风耳,可她们失望了,因为从小孩儿的眉眼儿看,就是小号的大林。
大林两口子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商定给孩子起名“众活”。大林两口子素来与别人没啥隔阂,但刘山走了,众活走了,大林两个人便与有些人家相处得不温不火。
刘山走了,庄子里再也没听到过笛子响、丝弦响。
刘山走了,大林两口子把刘山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特别是把众活的泥玩意儿当宝贝般珍藏着。大林又添了两个孩子,为防止孩子调皮捣蛋把泥猴、泥狗、泥娃娃摔烂,大林就把它们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放得高高的,让他们想够也够不着。有时也会拿出来,给孩子们讲述另一众活哥哥的事儿。同时,刘山与众活也是大林两口子说不完的话题。
多年后,当年的顽童到了扒屋盖屋娶媳妇的年龄往院子里收拾老屋里的鸡零狗碎时,往往还会看到粗糙的、憨态可掬的泥狗、泥娃娃。
刘山不光给庄上留下了泥娃娃,还留下了柳笛。每当柳丝染青的时候,别的庄子的孩子依然吹着管状的、声音单调的柳枝喇叭时,这个庄上的孩子会用当年刘山的方法把嫩柳枝皮编成“卍”字形的扁片片柳笛,抑扬顿挫、呜里哇啦地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刘山把自己的影子深深刻在了庄子的记忆里。
来来去去都像在黄河滩上掠过一阵风的刘山爷儿俩,在别人眼里只是茶余饭后略带惋惜、略带自责的谈资,而在大林家里这爷儿俩却是深深地扎下了根。
因为,大林两口子让二儿子改姓刘,并取名刘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