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顾突然发现,那并不属于如今的自己,而是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稚气脸孔。
正是少年的阿舒利。
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窒息,紧紧掩住口鼻的手又湿又凉,与自己爬满冷汗的脸庞一般。唐贺允的眼神充满焦虑,但回应闻声赶来柴房外的老翁时口气倒平静得很。
“没事、没事,我兄弟自小就有梦魇的毛病……哎,您别担心,一会儿就好……行行行,有什么我一定跟您讲!”
姗姗足声远离,唐贺允长舒一口气,终于放开手:“你怎么了,刚才突然叫那么大声?”
沈惟顾的口中满是苦涩,苦到根本不能开口,可他脸上细微的变化逃不过刺客的眼睛。然而尽管离真相似乎只差一步,唐贺允考虑一阵还是放弃,他帮沈惟顾掖好被角,只说了句快睡吧。
他们挑选了一条捷径返回藏身点,顺道还可以摘采到鲜嫩的野蔬。三月间,即便是高山寒气未散,入眼的葱茏绿意也越来越多。林里枝条横斜纵横,即便沈惟顾把柴刀装上防身的挑杆,挥动劈砍,勉强分开的道路也相当不容易分辨。
他最终发现自己迷路了,但也没太慌张,索性原地停下,等待唐贺允寻来。这一位置视野开阔,足以俯瞰山外延绵极广的平坝,甚至天空尽处的汉中郡城墙也隐隐浮现出轮廓。时当正午,城池如被一层金纱笼罩,一副明亮且平和的景致。然而沈惟顾望着它,一阵阵的躁郁却逐渐取代了内心最初的安谧。
因为它不止是一座城市,而是真实无伪的人间。这偌大的人间,偏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一旦重新踏入,等待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杀戮争斗,以及与其形影不离的死亡和痛苦。
将近十一载里,他的身心千疮百孔,也已疲惫不堪,只在最近短短两月里重新体会到年少生活的安逸平和。可惜现实终究是现实,只要他仍留在中原,追杀无法停止,而他的复仇……
也不愿停止。
随唐贺允去往巴渝,终老奇山秀水之间,也许是当前最完美的抉择。可昨夜的噩梦则又无言地告诉他:你永远都摆脱不了,回避不了。
为复仇而活是惯性,更是生存的全部意义,他仍需要在短暂的生命里重新抓住它。就像坠崖者握紧救命的带刺荆棘,哪怕伤得鲜血淋漓。
邻近山巅一道黑影滑过,大约是某只体型硕大的猛禽,他毫无来由地想起阿孤,进而想起这些年间与阿孤一起陪伴过自己的人们。尽管对楚郁、对闻人丰、对沈麒征……甚至是对林胧而言,他已经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但生命中的一点一滴终归是抹杀不去。
何况那些更为亲密的人们。
背后草叶唰沙连响,唐贺允从密林深处终于钻出来,他并不意外沈惟顾在此等候,反手拍拍背篓笑说:“打了好多蕨苔,鹿耳韭也冒头出来,顺便摘了点。回去再到陷阱那边看看有没有抓到东西,有的话,今晚说不定能吃烤肉。”
对方静静回视,神情间挂着某种不可捉摸又教人不安的东西,唐门弟子舒展的眉目慢慢变庄肃:“惟顾,怎么了……”
那茫茫然的正自失神的表情消失了,沈惟顾嘴角勾了勾:“看风景。”
唐贺允放下背篓,走上前与他并肩观望,半晌后点头:“挺美的。”
但随后很长时间,他们没再交谈。
“惟顾,我送你一样小玩意儿。”
尽管此刻对一切都不太能提起兴致,沈惟顾还是转回脸,尽其所能地温声问:“是什么,先给我瞧瞧。”
唐贺允将稍稍捏起的手伸在他眼下,得意地晃了晃,活似一个来献宝的兴奋小孩:“好不好看?”
这件饰品以极细的金丝绕结,堆垒编织成一只游隼,鸟头高耸,腿骨挺长,两翅舒展,极是精神俊异。沈惟顾感其精美,不由愕怔,唐贺允再笑吟吟问:“送你的话,肯不肯收下?”
他的表情显示将这问话视为一个有趣的游戏,沈惟顾心下暂时舒服,也乐得应了对方所请:“那还用说?”
唐贺允眼底的神色狡黠又戏谑:“回纥人视鹰隼为神鸟,也拿它当图腾,果然你会喜欢。”
沈惟顾含笑注视他,欢喜之余也有感激,这世上到底有人明白真正的他属于哪里,能毫无防备地分享秘密。
但就在即将接下之时,唐贺允五指兀地一捏:“可你得先拿一样东西来换我的宝贝。”
“你要什么?”
“把丹绮丝给你的护身符送给我,你从今往后只带着这只隼鸟,行吗?”
沈惟顾的笑容再次凝冻,他明白唐贺允真正的意图:用黄金游隼取代自己视若珍宝的狼头护身符,也是丹绮丝留下的唯一纪念物。
树间洒下的阳光依旧温和,甚至轻软到蓬松,可他的脸颊已然浮出一丝冷淡与坚硬,唐贺允怔怔问:“我不可以吗?”
沈惟顾反问:“为什么这样?”
刺客表情茫然且不安,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错何事:“她已经死了很久,他们也已经死了很久……我……我对你,现在不应该是第一位吗?所以请求你换下那枚护身符,难道是做错了?”
“这不是一回事……”
唐贺允固执追问:“为何不是?你莫非不在意我,更看重他们……”
沈惟顾背过身,绷紧的线条昭示着他的恼意,但这股怒气偏偏无法发泄。他只是提起装菜的篮子,一言不发往唐贺允方才的来路快步走去。
刚迈出两三步,一双手臂自后环住他,传来的声调明显泄露出言者的慌乱:“惟顾,刚才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
沈惟顾没有动,良久喟叹一气:“我没发火,快回家吧。”
之后几天,他们的生活仍旧平静,任何一人都没在提起山坡上的争执。唐贺允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沈惟顾商量入蜀的安排,后者虽没反驳什么,却始终心不在焉。
第六日的清晨,沈惟顾醒来后发现唐贺允又没在身边,大概还是去林子里察看陷阱了。他打着呵欠起身,照常洗漱后整理床榻、打扫房间,吃了灶上给自己热着的那份朝食。随后提过墙边两只空桶,出门打水去。
往日冰雪堆砌的水边冒出点点苍绿,沈惟顾踏着苔藓春草靠近溪流,缠绵流水敲击桶壁,溅溅不绝。他一面等待容器盛满,一面满心飘忽。
不知为何,睡醒后他总心神不宁,仿佛遗漏很重要的一件事,可又记不起明确的细节。
沈惟顾下意识在脖颈上摸索,突然手就僵住了。
丹绮丝送的护身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