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韩斌 在人民大学讲坛上

北京。1999年11月2日，中国人民大学学术布告栏贴出了一张海报：来自改革一线的报告——从农民到国企老总主讲人：陕西定边县石油钻采公司总经理张林森在人大学术报告厅，300多名研究生、教授听取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演讲。

吸引他们的，是这个农民出身的陕北汉子，在整个国企改革举步维艰之时，办好了一个国有企业，这对于理论研究和改革实践，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讲坛上的张林森用陕北话回顾了自己的奋斗史，讲述了从1982年承包林场到创办国有石油钻采公司的历程。他质朴率真的语言引起了阵阵掌声，更引起了许多人的思考。

演讲结束后，专事研究中国经济社会问题的硕士、博士们轮番向张林森进行了提问。他们逐渐忘记了坐在讲台上的这个人不是学者，不是博导，而是一个没上过中学的实践者。提的问题也逐渐深入，而张林森也没有让博士、硕士们失望，他的回答切实深刻，而且很有新意。

问：“您的成功不在于制度创新，您是否认为现代企业制度是至关重要的？您的企业是否很快转制？”

张林森：“我相信制度是最有效的，但思想是最根本的。任何先进的制度，如果没有相应的思想基础，很难发挥作用，甚至适得其反。因此我的企业不急于转制，要等到我们的员工思想提高、转变到了一定程度。”

问：“您在演讲中说您反对将国有企业卖掉的做法，这是针对普遍的国企，还是有所指？”

张林森：“我指的是内地的一些县级企业，在这些工业化尚未完成的地区，国有企业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企业的潜能还未真正释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卖掉太可惜。”

“但事实证明，这些企业同样有国企的各种通病，办好是同样困难的”。

“我不否认其困难，但我依然认为内地县级企业与通常所说的又大又老的国有企业有相当的不同，我甚至相信在这些县级企业中有可能率先取得改革的成功。”

“现在的焦点和难点在大型国有企业，你们的研究也集中在这个范畴，我希望你们能多研究一些县级的企业和县域经济，他们在整个改革和经济社会发展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在与大家进行了深入而充满辩证色彩的交流后，张林森对大家提出了希望。

这是企业和学术的经典互动，这场报告会后，一些博士、硕士转移了他们的研究方向，县级企业和县域经济成为研究的新热点。

人民大学财经学院硕士蒋攀攀说：这几年他在国企改革的专题研究中一直没法突破，在关于浙江乡镇企业的专题中又纠缠不清。听了张林森的报告，了解他的事迹后感觉豁然开朗，他把自己的毕业论文改为相关主题。在他的论文中，称张林森为“另一种力量”，“可惜像他这样成功的个例太少了”，所以蒋硕士的观点还是归结于改革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但他说将继续寻找这种“另一种力量”。

作为实践者和改革者的张林森引起了著名学者、中国人民大学工商学院院长徐二明的注意，他特地约见了张林森。作为理论家和实践家，他们说得十分投机，而这个西北汉子耿直率真的性格和像大山一样的沉稳厚重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徐二明院长，他们成了学术内外的好朋友。

为什么不相信国企？

每一个成功的国企后面，都有一个成功的老总。从海尔的张瑞敏到长虹的倪润峰，成功的老总成为企业兴衰的关键。

张林森很谦虚，他说不能拿他和张瑞敏、倪润峰比，倒不是因为人家是大型企业，自己是中型企业，而是因为“人家是在最残酷的竞争中拼出来的，我们是在不完全竞争的环境中”。

说虽这样说，“定钻”（定边石油钻采公司）的发展可真正是惊心动魄，虽然没有多头竞争、价格战，但与天争、与地斗、与长庆油田及私营钻采者竞争，复杂性、艰巨性一点也不小。

公司能在国有企业重重困境的背景下成立，张林森的决策起了关键作用。

俗话说：“荒山不长草，地下必有宝”，荒原遍地、沙漠化严重的定边也应了这句话。定边在50年代就探明储有石油，经过六七十年代的多次勘测，这个地形地貌特殊的陕甘盆地中心县作为1.5亿吨的富油区浮出水面。长庆石油勘探局曾经进行了小规模的开采，但是，由于定边极度缺水，无法进行大规模开采（石油开采需要注入大量的水，还需要巨量的生活用水），所以一直不能有效进行开采。定边的“黑金”一直默默流淌在塞北高原的黄土地下。

90年代初，中国的投资前所未有的活跃与自由，一些“聪明”的投资商瞄中了定边的地下石油，想发“黑金”的财。以各种名目纷纷前来“开发”定边的石油。这些“开发”者中有省内外的企业单位，更有各种背景的个人。厚实的黄土地没让这些人失望，来开采石油的人中，十个有九个赚得钵满盆满。但是，这些掠夺式的开采造成了严重后果：宝贵的资源被大量浪费，环境污染严重。石油开采需要科学合理的进行，而且有其周期性。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资源、开发资源，石油开采应该是个长期的、有计划的行为。但是这些急功近利的“开发”者都摒弃了石油开采的原则，把石油开采变成了掠夺式的短期行为。一时间，山川含怨，“黑金”呜咽，宝贵的石油资源被大量浪费，而陕北本就贫瘠荒芜的生态更受到了深度摧残。

张林森拍案而起：“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搞？而让这些人来破坏资源，污染环境？想靠他们来增加财政收入，是杀鸡取卵。”

当时县上之所以同意这些法人和个人开采，也是由于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定边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大部分农村减免农业税，而又没有像样的工业。当时县财政已经极度困顿，教师干部工资拖欠大半年，公用事业更是无米下锅。石油“开发”能带来不菲的收入，各级领导当然不想错过这样一个脱困的大好机会。

张林森认为这些“开发”者浪费资源，破坏地层，使可持续开发成为泡影，而且污染环境，祸害民众。同时使国家受损失——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和这些“开发”者打交道，国家利益难以保证，这些人无孔不入，“黑幕”是难免的。而且与这些人的暴利相比，县财政6%的营业税和一次性收的“井位费、土地费”真是太少了，而且税、费流失也非常严重。如果成立自己的钻采公司，就可以让国家在整个生产经营中获利，减少损失，而且只有成立国有的钻采公司，才能改变开发中高浪费高污染的可怕局面。

项目提出来了，有人叫好，更多的人忧心忡忡，因为定边以前上过几个国有企业，但由于人为和客观原因，大部分烂掉了，存活的几个效益低下，苟延残喘。

当时的内外舆论一致认为，在定边这样特殊的条件下开发石油，非私人私企不行。所以很多人对他说，现在搞国有企业，行吗？

张林森说：“为什么不相信国有企业？这些项目只有国有企业才能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国家，而且我相信效益不会比私营的差。”

张林森时任石化总公司经理，经营管理都不错，他的企业是少数能盈利的县属企业之一。

县上的犹豫还在于石油开发是技术要求很高的行业，自己搞，行吗？

张林森说：“困难比想象的还要多，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最后，上面批了这个项目。但为了减少投资风险，也因为本来就没钱，县上不投资一分钱，让张林森自己想办法。

人无信不立

公司是成立了，但无资金、无设备、无技术。怎么办？

张林森带着项目计划书，东下河南、山东。他想以项目和个人为担保，借资金、借设备、借技术。

但谈何容易？我国经济发展中，信用危机多年来已是积重难返。这样无担保、无基础的跨省借贷，真是天方夜谭。

在整个中国经济界的信用危机日甚的背景下，张林森和“定钻”（定边石油钻采公司）是逆流而上者。

“万事开头难哪”，老张提起往事满怀感慨。当时河南石油钻采设备厂、胜利油田的相关负责人见到这个两手空空的寻求合作者都惊诧不已，他们还没遇到过这种跨省信用借贷者和合作者。那年头，（1993年—1994年）正是我国经济秩序混乱之时，各种诈骗案层出不穷，所以河南石油钻采设备公司和胜利油田方都拒绝了他。

然而张林森不言放弃，他多次找到负责人，详细阐述了资源条件和项目前景，坦陈了自己所面临的困难。他的真诚坦荡与自信稳健逐渐折服了河南钻采设备公司的负责人，他们决定破例给“定钻”赊销设备，价值300万元。

同样，张林森在胜利油田也终于得到了信用贷款和技术支持，这对于胜利油田来说，也是破天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