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而规律的飞行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自动驾驶仪,一页页平稳翻过。距离那次雷雨中的短暂“交锋”已过去近两周。
顾云霆和苏清依旧在各自既定的轨道上高速运转,那一次基于冰冷电波和极端压力而产生的短暂“留意”,如同万米高空稀薄空气里悬浮的一粒微尘,似乎早已悄然沉淀,再无痕迹可寻。
他们就像是两条偶尔交汇却又迅速分离的航迹云,在浩瀚的天空舞台上,按照各自的脚本上演着专业的剧目,心无旁骛。
此刻,顾云霆执飞的是从四季如春的昆明返回湿润的上海的HU7818航班。
航班号并非他常用的“鲲鹏918”,而是公司内部机组轮换调配的另一架波音787-9客机。
巨大的银翼舒展,优雅地划破下方如絮的云层,正平稳地巡航在海拔一万零一百米的平流层。
窗外是午后炽烈得近乎奢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下方无边无际、蓬松如崭新棉絮般的云海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光线在无数冰晶的折射下,甚至有些刺眼。
景色壮美得如同精心绘制的巨幅油画,充满了不真实的宁静与祥和,
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放缓了流速。
驾驶舱内,气氛相对巡航阶段而言,略显轻松,但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高度专注。
自动驾驶系统(AP)和自动油门(A/T)的指示灯稳定地亮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忠实地执行着预设的航向、高度和速度。
副驾驶是一位刚从二副晋升一副不久的年轻飞行员,姓陈,脸上还带着些许初担此任的谨慎与兴奋。
他技术扎实,态度认真,此刻正在机长顾云霆的监督下进行主操纵,积累着宝贵的航线飞行经验。
他的双手虚放在侧杆和油门杆上,目光不断巡弋着面前的显示屏,感受着这架先进宽体客机在云端稳健前行的磅礴力量。
顾云霆则退居监控位,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飞行细节的眼睛,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习惯性地、周期性地扫视着主飞行显示(PFD)、导航显示(ND)、发动机指示及机组警报系统(EICAS)等主要仪表板。
燃油流量、N1转速、液压压力、舱压指示……所有参数都稳定地保持在绿色正常区间内,一切完美。
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侧杆基座上,姿态放松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在千分之一秒内接管操纵。
偶尔,他会将目光投向宽阔的风挡玻璃之外,眺望那浩瀚无垠、 curvature of the earth(地球曲率)隐约可见的天地线,冷峻的侧脸在阳光勾勒下显得棱角愈发分明,神态是他一贯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的绝对冷静,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山峰。
与此同时,客舱内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景象。
航班已进入平飞阶段超过一小时,安全带指示灯早已熄灭。
轻柔舒缓的背景音乐若有似无地在空气中流淌,大部分的遮光板都被旅客拉下,营造出适合休息或享受个人娱乐系统的昏暗环境。
温度被调节得恰到好处。乘务员们推着不锈钢餐车,正井然有序地按排号为旅客发放晚餐。
加热后餐食的混合香气——米饭的蒸汽、浓郁酱汁、烤制肉类和时蔬的味道——在高效的空气循环系统中淡淡地弥漫开来,混合着旅客们压低声音的交谈、翻阅杂志书页的沙沙声以及从无数耳机里泄漏出的影视节目微弱对白和音效,交织成一片舒适、安逸而祥和的氛围,与前方驾驶舱内高度技术化、数据化的环境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
这里是无心睡眠的孩童,是闭目养神的长者,是忙着处理文件的白领,是期待着目的地旅程的情侣。
乘务长周珊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亲切而得体、弧度标准的微笑,在客舱前部细致地协调着餐食发放流程。
她刚刚弯着腰,仔细核对完几位有特殊餐食需求(如素食、低糖餐、清真餐)旅客的餐盒是否准确无误地送达,确保万无一失。
她直起身,借着这个动作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弯腰而有些酸胀的腰背,目光如同雷达般习惯性地向客舱后方扫去,准备开始巡视后半舱的情况,检查是否有旅客需要帮助。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位坐在靠过道座位(11C)的老先生,状态似乎有些异样。那是一种与周围安逸氛围格格不入的、令人不安的信号。
那是一位看起来年近七旬、衣着整洁得体、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
约莫一小时前登机时,周珊还曾注意到这位老先生气质颇为儒雅,与同行的老伴低声交谈时语气温和,甚至还帮老伴将行李箱妥帖地放入行李架。
但此刻,他却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微微佝偻着原本挺直的背脊,一只布满皱纹的手紧紧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地按在左胸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泛白。
他的呼吸显得异常急促、浅薄而费力,胸口剧烈地、不规则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绝望的奔跑,却怎么也喘不上那口气。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而冰冷的汗珠,正顺着苍白如纸、失去血色的脸颊滑落,甚至浸湿了衣领。
而他原本应该略显红润的脸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缺乏生气的死灰,嘴唇甚至隐隐透出令人担忧的绀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