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那条雷达回波缝隙的瞬间,世界仿佛被彻底颠覆,从有序的机械轰鸣坠入了混沌初开的自然怒吼。
前一秒还是令人神经紧绷的持续颠簸,下一秒,飞机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充满原始恶意的巨手猛地攫住,粗暴地扔进了一个完全失去物理法则的、狂暴的黑暗炼狱。
巨大的波音787机身瞬间被难以想象的、来自各个方向的力场疯狂撕扯,剧烈地颤抖、摇摆、扭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这声音深入骨髓,仿佛每一个精密铆钉、每一块高强度复合材料蒙皮都在呻吟、在承受着超越设计极限的压力,下一秒就要被这股天地伟力彻底解体。
强烈的乱流毫无规律可言,从上下左右前后同时发难,飞机时而像一片羽毛被猛地向上抛掷至失重的顶点,五脏六腑狠狠揪起,时而又像被看不见的巨锤砸中般骤然下沉,沉重的过载将人死死摁在弹射座椅上,呼吸都为之一窒。
头顶的阅读灯、遮光板、各种盖板疯狂地晃动、撞击,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汇入这曲毁灭的交响乐。
“严重颠簸!垂直加速度正负0.88G!接近结构耐受极限!”
徐子尧嘶吼着报出仪表盘上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声音在机体巨大的噪音、剧烈摇晃产生的耳鸣以及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中变得扭曲而遥远。
他的手如同焊接一般死死抓着座椅两侧的扶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凸起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汗珠顺着脊柱滑落,一种原始的、对深渊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顾云霆没有回应,他的面部肌肉如同石刻般凝固,连睫毛都未曾颤动。
他的全部存在——意识、感官、反射神经——都已与这架正在痛苦挣扎的钢铁巨鸟深度融合。
他的双手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化作了飞行控制系统最前沿的延伸,在侧杆和油门杆上进行着微米级、却极其快速有效的修正和对抗。
手臂、肩膀、腰腹乃至小腿的每一束肌肉都贲张如□□聚起全部力量,与窗外那混沌狂暴的自然之力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激烈的角力。
他的目光如同高性能雷达复合孔径,以惊人的效率飞速而有序地扫视着主飞行显示(PFD)上不断跳动的姿态、空速、高度,导航显示(ND)上那剧烈扭曲、变形、仿佛具有生命的雷达图像,以及风挡外那片吞噬一切光线、希望和方向的、沸腾翻滚的漆黑。
他的呼吸节奏却反常地保持着一贯的平稳深长,与外部环境的极致狂暴形成了诡异而强大的对比。
ND屏幕上,那条代表生路的、脆弱得如同幻影的黄绿色缝隙,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疯狂地摇曳、扭曲、闪烁,其边缘不断被周围浓稠得化不开的、象征极端危险与毁灭的鲜红和紫色回波贪婪地侵蚀、挤压、吞噬,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瓦解,将他们彻底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每一次惨白的、枝杈状的闪电如同愤怒的宙斯之矛,撕裂近在咫尺的云层,瞬间将窗外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翻滚冲撞的乌云巨兽照得惨亮,那惊鸿一瞥的末日景象足以冻结血液,让人心生最深的敬畏与绝望。
“左转12度!立刻!右前方三海里处回波急剧增强!出现大面积紫色区!可能有巨型冰雹和极端下沉气流!”
徐子尧的声音已经完全劈裂,充满了末日般的紧迫感,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顾云霆的大脑甚至没有经过思考,纯粹依靠无数次模拟机极端气象训练和真实飞行中千锤百炼出的、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反应,驱动着手臂。
迅速而柔和地压杆、蹬舵。飞机在狂风中发出一阵更加刺耳、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艰难地偏转机身,像一个醉汉般踉跄着,险之又险地绕开了一团最具毁灭性的、可能瞬间摧毁发动机、击碎风挡、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区域。
强大的侧风让机身产生剧烈的侧滑和偏航,需要他付出极大的操纵力度和精准预判来勉强维持平衡。
“保持住!就这个航向!缝隙还在!但非常不稳定!”
徐子尧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缺氧般的专注和巨大的恐惧而嘶哑不堪,眼睛如同被磁石吸住般死死盯着雷达屏幕上那丝微弱的光亮,不敢有哪怕零点一秒的放松,仿佛只要一眨眼,那希望就会彻底熄灭。
驾驶舱内,各种视觉和听觉警报声偶尔能穿透巨大的背景噪音响起,又迅速被更猛烈的气流嘶吼、雨雹砸击和机体结构应力噪音所淹没。
燃油消耗的警告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EICAS页面上的数字无情地、持续地跳动着,提醒着他们另一个维度的危机正在逼近。
但在此刻,从这纯粹物理性的、狂暴的能量乱流中杀出一条生路,是比燃油更为迫在眉睫、更为原始的生存考验。
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是对技术、勇气、意志和运气最极致的煎熬与考验。
顾云霆的额角、鬓边和鼻梁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滴汇聚起来,沿着他冷峻的脸部线条滑落,但他眼神中的锐利、专注和那种近乎绝对的、摒除了一切情绪的冷静却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愈发坚韧。
他极度信任这架凝聚了人类最高工业智慧与结晶的飞机,更信任自己千锤百炼、近乎艺术般的判断和技艺。
那个来自地面、穿越雷暴、冰冷声音所提供的这唯一、且充满巨大风险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也必须成功!
这不仅关乎职责,更关乎一种不容玷污的专业骄傲。
突然,就在机体承受似乎达到理论极限、每一颗铆钉都在发出最后抗议的那一刻,前方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隐约透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质感——
不再是那种压抑的、均匀的、能将一切光线和希望吞噬殆尽的墨黑,而是出现了模糊的层次和灰度差异,甚至能透过被雨水和疑似小冰粒疯狂冲刷、划满不规则水痕的风挡,看到极远处、天地交界处那零星闪烁的、微弱却在此刻如同灯塔般清晰温暖的——属于人间城市的连绵微光!
“出来了!老大!我们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徐子尧激动地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狂喜、难以置信和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他甚至下意识地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确认这不是幻觉。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股疯狂撕扯、蹂躏、试图将飞机撕成碎片的混沌力量骤然减轻。
颠簸从令人恐惧的、毁灭性的剧烈迅速减弱为可以勉强书写和阅读的中度,继而变成轻微的、规律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摇晃。
飞机仿佛从粘稠的、致命的、拥有自主意识的泥沼中奋力挣脱,重新获得了空气动力学赋予的稳定和轻盈,机翼再次成为了可靠而宁静的依托,优雅地划破雨幕。
舷窗外,虽然依旧大雨滂沱,雨水被高速气流拉成一道道斜长的、密集的白色水线,剧烈地划过玻璃,但已不再是那堵令人绝望的、密不透风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恐怖□□。
夜空变得开阔,虽然乌云依旧低垂厚重,但下方庞大城市星星点点的、成片璀璨的灯火如同洒落一地的温暖钻石,清晰、坚定、充满人间烟火气,无比清晰地指引着归途的方向。
他们成功穿越了!
顾云霆长长地、缓慢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中许久、几乎凝滞的浊气,紧绷如岩石般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了一丝缝隙,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但握着操纵杆的双手依旧稳定得如同磐石,没有丝毫松懈,继续进行着后续精细的修正,将飞机彻底稳定在新的高度和航向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疲惫、强烈成就感、以及一丝淡淡后怕的情绪同时席卷而来,却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深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
几乎就在同时,那个清冷的女声再次通过那条秘密的频率线路切入他的耳机,依旧语速很快,但之前那份几乎能透过电波感受到的、绷到极致的、仿佛一触即断的压力似乎缓解了少许,甚至隐约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痕迹:
“鲲鹏918,上海区调。雷达显示你已成功脱离最强回波区。很好。”
她顿了顿,极其短暂,似乎也在利用这零点几秒平复自己可能同样急促的呼吸和心跳,随即指令恢复绝对的清晰、冷静和专业,不带任何多余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