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离去后,偏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似乎仍未散去,缠绕在萧寰的鼻尖,手腕上残留的触感更如烙印般灼热。他立在窗边,任凭凛冽寒风灌入,吹得衣袂翻飞,却难以吹散心头那一片浓浊的阴影。
那个男人,总能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轻易搅乱他竭力维持的平静。每一次靠近,都像在试探他摇摇欲坠的底线,带着玩味的残忍和暧昧的侵略性。
良久,他才缓缓关窗,转身回到书案前。案上奏折已整理完毕,墨锭也已干涸。殿内一时无事可做,但他却不能离开。楚昭并未明确允许他自由行动,这偏殿,不过是另一处精致些的囚笼。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分门别类的奏折上。这些都是经过楚昭批阅后的,关乎这个新生帝国的大小事务。作为曾经的监国太子,阅读和处理奏章几乎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那种熟悉感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鬼使神差地,他的指尖拂过最上面的一封。是兵部关于西境布防的例行汇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朱批。楚昭的字迹凌厉张扬,力透纸背,批语简洁果断,直指要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高效的务实风格。
与他父皇当年那种过于仁厚、有时甚至优柔寡断的批复截然不同。
萧寰的心微微收紧,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欣赏,是忌惮,是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甘。若当年大燕有如此雄主,若自己能有更多时间……
他立刻掐断了这危险的思绪,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回那堆奏折上。另一份是户部关于漕运改革的提议,条陈清晰,利弊分析透彻。但楚昭的朱批却在肯定其意的同时,尖锐地指出了其中几处可能引发地方豪强反弹的关键点,并提出了更圆融的修改方向。
萧寰的指尖微微颤动。这份洞察力和对实务的精通,确实远超常人。
他像是一个饥渴已久的旅人,明知眼前是鸩毒,却仍忍不住被其中蕴含的智慧与力量所吸引。他开始一份接一份地、极其快速地浏览那些朱批。并非刻意探查机密,而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学习和研究的态度,去阅读那个强大对手的思想和决策。
他沉浸其中,甚至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处境和手腕上的不适。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雪光渐渐黯淡,预示着黄昏将至。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萧寰猛地回神,心脏骤然收紧!他迅速将手中正在看的一份关于江南粮赋的奏折合拢,放回原位,后退两步,垂首敛目,做出一直安静待命的姿态,整个过程几乎悄无声息。
几乎是同时,殿门被推开,楚昭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似乎刚结束与大臣的议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扫向萧寰所在的位置,见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并未异常,随即又扫过书案。案上奏折整齐如旧,墨砚干净。
楚昭脱下沾了雪沫的大氅,随手扔给跟进来的赵虔,走到书案后坐下。赵虔无声地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楚昭没有立刻处理政务,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萧寰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一下午都在这里?”
“是。”萧寰低声应答。
“倒是安分。”楚昭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折,正是萧寰最后放回去的那份关于江南粮赋的。
萧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楚昭打开奏折,目光掠过上面的朱批,似乎只是随意浏览。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视线停留在奏折边缘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那里,沾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水痕?像是极细微的指印,若非他眼力极佳,几乎无法察觉。
楚昭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他记得清楚,自己批阅时,此处绝无任何污渍。而他离开后,除了萧寰,无人再碰过这些奏折。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垂首站立的萧寰,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朕批的这份江南粮赋策,你觉得如何?”
萧寰心中警铃大作,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确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明显痕迹,楚昭为何突然发问?是试探,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他稳住心神,依旧是那副恭顺麻木的语气:“陛下圣断,奴才愚钝,不敢妄议。”
“朕准你议。”楚昭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说说看。若有见解,恕你无罪。若一味搪塞……”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寰知道,躲不过去了。他若再一味推脱,反而更惹疑心。楚昭或许并未掌握实质证据,只是在讹他。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楚昭的审视,声音依旧低哑,却条理清晰:“陛下所批极是。江南乃赋税重地,改革漕运,利在长远。然前任漕运使虽贪墨伏法,其麾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却未彻底清除。新任官员若过于激进,恐遭软抵抗,甚至暗中破坏,反损朝廷威信。陛下批示‘循序渐进,甄别任用,恩威并施’,实为老成谋国之策。”
他将楚昭朱批的核心意思精准地概括出来,并稍作延伸,既显示了自己的理解力,又完全遵循了楚昭的决策,让人挑不出错处。
楚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眸色深沉,看不出是否满意。
“哦?看来你并非一无所知。”他语气莫测,“那依你看,这‘恩威并施’,该如何具体施行?这‘甄别任用’,又该以何为标准?”
问题变得更加具体和尖锐,直指执行层面的核心难点。这已远超对一个奴仆的考较,更像是在询问一个谋士的意见。
萧寰沉默片刻。他知道,此刻要么继续藏拙到底(但可能已引起怀疑),要么……就只能显露部分价值,以换取暂时的安全或……其他。
他选择了后者。藏拙已然无用,不如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