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栖梧宫的时光,在宫墙的阴影与偶尔漏进的日光里缓缓流淌。暮色将庭院里那株老梧桐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枝叶筛下的碎金在光洁的金砖上跳跃。
彼时,承稷执黑,泠鸢执白,玉质的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如同敲打着深宫冗长的寂静。泠鸢凝神盯着棋局,一缕乌黑的碎发被微风拂动,垂落在她沉静的颊边。承稷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和那缕不听话的发丝上。
窗外的暖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蜜色的肌肤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缕柔软的发丝
“殿下,请用茶。”
一声怯生生的低唤打破了专注。新来的小宫女秋棠,约莫十三四岁,圆圆的脸蛋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像初春枝头沾着露水的花苞。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红漆托盘,奉上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或许是过于紧张,或许是脚下金砖过于光滑,她奉茶时,手指无意间擦过了泠鸢搁在棋枰边的手腕。
金枝玉叶的贵人都是娇养出来的,那双手以前虽略有不同,但在这宫墙中,不过二三年光景,也慢慢褪去了不属于这里的痕迹,触感温软,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那短短一瞬的触碰,却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承稷的视线。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冰凌冻住。随即,那手极其自然地收了回来,顺势拂了拂自己蟒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端起了茶盏,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停顿只是光影的错觉。
然而,他捻着棋子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凉的、几不可察的阴翳。
那宫女肮脏的指尖触碰泠鸢手腕的画面,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湖激起一圈名为“不悦”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搅乱了棋局的平静。
“下去吧。”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秋棠如蒙大赦,慌忙屈膝行礼,端着托盘,几乎是碎步倒退着,退出了殿外,连呼吸都屏住了。泠鸢浑然未觉这微妙的变化,只专注于破解承稷在黑白交错的经纬之间设下的困局,指尖拈起一枚白子,悬而未决。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
栖梧宫内,安神香清冽微苦的气息弥漫。泠鸢正侍弄着窗边那几盆从御苑角落寻来的沙棘草,指尖拂过带刺的叶片,感受着那点来自故土的坚韧。
一个面生、却笑容格外圆滑的小太监躬身进来,她好似从未见过。
“泠鸢殿下。”来人堆着满脸恰到好处的笑,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伶俐,“奴才是来给您回个话儿。
您宫里先前那个叫秋棠的丫头,被淑妃娘娘前几日偶然见得,夸她生得伶俐,手脚也麻利,瞧着很是喜欢。
正好娘娘身边缺个这样机灵的,昨儿个就发话儿,把她调到临秀宫当差去了。娘娘特意让奴才来跟您说一声,您这儿缺人手,她已经让管事儿的宫人记下了,一准儿给您挑个更稳妥、更老成的补上。”
泠鸢闻言,修剪沙棘枯枝的手微微一顿。宫女被调走,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一个质女又岂会置喙。
只是她想起那日奉茶时少女怯生生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多想。淑妃?那位向来眼高于顶、性情骄纵,身边伺候的宫女哪个不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的?怎会突然看上一个栖梧宫的低等的宫人?而且,淑妃又是何时见过秋棠的?
小顺子察言观色,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殷勤了几分:“殿下您有所不知,淑妃娘娘最是怜惜这些年纪小的丫头,总说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秋棠那丫头能得娘娘青眼,是她的福气!往后在临秀宫,吃穿用度、月例银子不说顶尖,也是数一数二了,指不定哪天得了脸,前程就更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奴才多嘴,娘娘还说,调个丫头这等小事,原不该惊动殿下,只是想着秋棠毕竟在您跟前伺候过几天,总得知会您一声,才合规矩。”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淑妃的位份远高于她这个质女,要调走一个宫女,甚至无需向她解释。
那宫人笑容里的恭谨与理所当然,也完美地消解了泠鸢那点刚刚升起的疑虑。泠鸢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这里不比大漠,规矩森严,主子的喜好便是天意,一个宫女的去向,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
淑妃性情虽骄纵,但待身边得脸的下人确也不薄。或许,各花入各眼。秋棠那日的拘谨笨拙,在别人眼中反倒成了“伶俐可爱”,也或许,这对秋棠而言,真的是个摆脱低等杂役、获得更好前程的机会。
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便只当是寻常的人事变动。
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有劳公公回禀娘娘,秋棠能得娘娘青眼,是她的造化。” 她甚至对小顺子露出一丝极淡的、表示理解的笑意。
宫人如释重负,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才躬身退了出去。
泠鸢重新拿起银剪,目光落在沙棘草坚韧的刺上。她并未深究这看似完美的说辞背后是否另有玄机,因为此事她还读不懂人心。更未将秋棠的调动与几日前那场棋局上微不足道的触碰联系起来。
在她眼中,阿稷,是那个会在疲惫时沉默坐在她窗下的孤冷少年而已,是那个在月下荷塘边许诺她江山为聘、自由翱翔的储君。他或许孤高,或许深沉,或许在权力的倾轧中不得不变得冷酷,可这也不妨碍她仍旧相信,他是一个温凉的人。
她也从未想过,他会因为一个宫女无意间触碰了她手腕这样微末的小事,就如此精准而隐秘地、借他人之手,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推入深渊。
2.
那是一个清晨,寒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砂砾,抽打在结了冰的青石板上。泠鸢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抱着暖炉,正欲去藏书阁寻几卷古籍。
行至靠近西六宫的回廊时,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声和竹板击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穿透了风雪的呼啸,隐约传来。
她脚步微滞,循声望去。
只见某个宫偏殿的月洞门外,两个身形粗壮的年老宫人正将一个单薄的身影死死按在结了厚冰的青石板上。
那身影穿着单薄的旧棉袄,有些熟悉,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秋棠。
原本圆圆的脸颊此刻高高肿起,布满青紫的指痕,嘴角破裂,渗出血丝。棉袄被扯开大半,露出同样布满青紫伤痕的肩膀和手臂。
一个宫人用膝盖死死顶住她的腰背,另一个则高高扬起沉重的竹板,裹挟着风声,狠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