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妄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猝然刺破殓房内黏腻的空气。
林南枝捏着铁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再次抬头,目光如她手中的尺子一般,锐利地投向程妄。
他依旧歪坐在那里,桃花眼里笑意未减,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句今日天气不佳般的闲话。可那话里的机锋,却精准地挑破了她初步推断中最为脆弱的一环。
是啊,濒死挣扎之人,求生的本能会让他们抓挠身边一切可及之物。柔软的衣料、冰凉的饰品、甚至凶手的皮肉……为何偏偏只留下了这极易断裂的金线?
除非……
除非这金线,并非来自凶手的衣物,而是来自别的、死者死死抓住的东西。或者,凶手刻意布置。
她心底瞬间掠过数个念头,再看程妄时,眼神里已褪去了几分纯粹的厌恶,多了审视与惊疑。这真的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瞬间想到的关窍?
程妄仿佛没察觉她目光的变化,用扇子掩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甚至沁出点生理性的泪花:“啊——忒无趣了。小娘子,你这验来验去,尽是些死人骨头烂肉,看得小爷我饭都要吃不下了。罢了罢了,走了走了,还是醉仙楼的梨花白和芙蓉脍更实在些。”
他说着,竟真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脚就往外走,那身天青色的绸袍在昏暗的灯下划过一道流光。
走到门口,他忽又停下,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冲林南枝粲然一笑,那笑容晃眼得几乎驱散了屋内的阴森:“对了,小娘子,这死人拳头里的东西,可得收好了。说不定……挺值钱呢?”
话音未落,他人已掀帘而出,融入门外淅沥的雨幕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苏合香气,与殓房固有的气味混在一起,怪异又突兀。
林南枝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她垂眸,看向白瓷盘中那几丝微不可察的金线,又看向地上那具沉默的尸首。
程妄最后那句话,是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戏弄?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那纨绔侍郎是误打误撞还是别有深意,他确实点醒了她。
重新蹲下身,她将所有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尸体上。这一次,她检查得更为细致,铁尺测量每一寸可疑的痕迹,指尖触摸每一处僵硬的关节。
灯光摇曳,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执着而孤独的剪影。
许久,她终于在死者另一只手的指甲缝最深处,刮出一点点极细微的、不同于河边淤泥的深色黏土。同时,她注意到死者后腰处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瘀青,形状奇特,似是某种特殊工具的抵压伤。
而那几丝金线,在灯下反复观瞧,发现其捻金手法颇为特殊,并非民间常见,倒像是……宫内匠人的手艺?
一个溺死的穷汉,身上怎会出现宫造金线的痕迹?指甲缝里的特殊黏土又从何而来?后腰的瘀青暗示了什么?
疑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林南枝的心缓缓沉下去。这桩看似简单的“无名尸案”,水下隐藏的冰山,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那个嬉笑离去的纨绔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他,真的只是路过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前引她来的那个老书吏慌慌张张地探进头来,压低了声音:“林、林姑娘,您还没歇着?方才……方才是不是有人来了?我好像瞧见个贵人气派的公子爷出去……”
林南枝收起铁尺,面色平静:“一位过路的大人,好奇进来看了看,已经走了。”
老书吏松了口气,随即又愁眉苦脸:“走了就好,走了就好。哎,这案子……上头刚发话,说既然是无名尸,又像是失足落水,就让尽快处理了,免得搁着晦气……”
林南枝猛地看向他。
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微弱地洒进院落。
殓房内,寒意却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