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圣节当日,盛况空前,热闹非凡,永夜城众人齐聚演武场。除了丝竹管弦之音,轻歌曼舞之妙,还有各色功夫技艺表演。既有硬桥硬马的拳脚功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有诸如“水上漂”“绳镖”之类的轻功暗器表演。往年,如意和李佳必定是要挤在演武场上鼓掌叫好的,待宴会结束,打包回来的吃食和酒水,还能再行会子酒令。第二天休沐,教习嬷嬷们自去吃酒,也不管她们。
今年二人却只能在房内度过。因为平日和如意走的近,李佳身上也起了疹子,只是症状不如如意严重。医人千叮万嘱要忌口,一切酒水、辛辣之物不得沾染。两人并排坐在房中,齐齐望着桌上冷掉的两碗白粥,表情如丧考妣。
时有鼓乐喧天、急管繁弦、欢呼叫好之声自屋外传来,每每闻及,如意便要忍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衣料摩擦皮肤,又激起一阵阵瘙痒,于是哭的更加大声。李佳顾不上自己也痒的眉眼乱跳,只得一边轻声安慰,一边给她轻轻抓痒,心中却疑窦丛生,愈发觉得这疹子起得巧得蹊跷。
红疹持续了足足三个月之久,期间如意和李佳一直被禁足在屋子里。药方子换了好几种,却只能暂时缓解瘙痒,隔不了两日便又复发。直到第三个月,才逐渐康复。
如意三个月没出门,受病痛折磨,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原本饱满的粉颊凹陷,明艳的容颜憔悴,顶着一张蜡黄的小脸,被日头晒得发蔫。舞房前,几个女子在聊天,她凑近听了听,却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晃了晃,差点没晕了过去。
原来,降圣节那天领舞的,既不是她,也不是另外候补的两人。自她起了红疹后,被确定为领舞的第二候补水仙在降圣节前第二日练完舞回屋的路上,不慎摔断了腿,而最后一位候补兰香,则在降圣节前一天的彩排中,不小心扭伤了腰。所有的备用人选都因为各种原因上不了场,演出在即,教习师傅怕被城主责罚也慌了神。最后一刻,一个叫绿玉的姑娘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表示自己因为倾慕三位领舞的技艺,一直在暗中偷偷学习舞步,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在降圣节领舞,如今事态紧急,她愿挺身而出承担领舞的职责。教习师傅不信,叫她跳来看看,绿玉自小有练功的基础,腰腿有力,又身段柔软,别有一番妩媚之色。此时除了绿玉再无旁人熟悉领舞的舞步,教习师傅也已别无选择,便点点头同意了。
降圣节上,绿玉不负众望,表现抢眼,加上如意刚刚病愈,水仙和兰香还在养伤,悄然间,竞争的格局发生了改变。
李佳却不意外。自发疹以来,李佳便觉得奇怪,虽然上面明令禁止她和如意在痊愈前出屋,但她本就练得一身好轻功,每逢入夜,便偷偷潜出房去探查,终于让她查出了些端倪。
她起先疑心是其他两个领舞的候补人选捣的鬼,却得知她们都在正式演出前莫名其妙受了伤。
李佳先是翻进摔断了腿的水仙屋里,捂着嘴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从床上拽起来。那日是她第一次领舞,心里高兴极了,晚上便多练了一会,往回走时已是夜半。永夜城地处幽都山深谷,别称“酆都”,晚上本就雾重,水仙走着走着迷了路,朦朦胧胧中看见遍地荧荧鬼火,一团红影向她扑来,吓的她撒腿就跑,就这么巧,脚下一绊,便摔断了腿。第二日晚上,李佳又去兰香屋里探查了情况,原来她自从被确定为领舞候补人选后,就晚晚噩梦不止,最终导致在演出前一天的最后一次彩排中,精神恍惚、精力不济,这才不小心扭了腰,至今未愈。
这下两个嫌疑人都成了受害者。
李佳稍加思索,又将矛头指向了唯一的受益人,绿玉。第三日,她趁着夜色,翻进了绿玉的房间。绿玉的房间和绿玉这个人一样,花里胡哨的,但李佳却敏锐地发现,绿玉的房间花哨归花哨,却乱中有序,只是也没有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只得暂时作罢。
这期间,她和如意时常觉得浑身无力,身上的红疹也是反复发作,每每发作时瘙痒难耐,若不加以克制,便往往挠的皮肤溃烂。她是习武之人,身上的伤疤不在少数,再添一两个也无甚打紧,只是对如意而言,面皮肌肤是她在永夜城生存的筹码,每逢发作,李佳只能捆住她手脚,任她哇哇大哭也不能心软。
医人的方子不济事,她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进了文山楼,文山楼是永夜城中的藏书阁,楼内保存着浩如烟海的武功秘籍和医案典籍。抬头望着堆积如山的医书,李佳两眼一黑,毫无头绪,只得先从与医治皮肤有关疾病的书籍查起,一连两个多月,天黑潜入,天未擦亮便离开,两个眼睛都熬成了熊猫,总算是有所收获。一本名叫《辨虫》的书中记载,世上有一种蠓虫,透明无色,有翅,肉眼不可见,寄生在人的皮肤上后,便会钻入毛孔,专以人的皮屑、油脂、血液为食,久而久之,寄主就会精元受损,日渐枯瘦,发秃齿落。需以蛇床子、丁香、艾叶、苦楝皮煮汤沐浴十日,才可祛除。李佳按照书上的方子配了草药,和如意泡了药浴,驱干净了虫子,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如意全身泡在浴桶里,只露出一颗被病痛折磨的容颜消瘦的小脑袋,一头黑发湿漉漉的,啐骂道:“哪个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竟敢下这样的狠手!”
李佳不出所料在文山楼中发现了绿玉的借阅记录。如今她也是个庚士了,何况永夜城本就是个无孔不入的情报机构,她略施手段地调查了一下这种蠓虫在黑市的采买记录,尽然真是她。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夏蝉鸣鸣。日头正毒,夫子布置了午课,大家昏昏欲睡地在教室内温书。如意满脸怒气地甩起竹帘自屋外冲进来,走到绿玉座位处,一把扯着头发把她提起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巴掌。众人不明所以,吓了一跳,顿时没了睡意。
如意一边打,一边骂道:“小骚狐狸,竟敢给姑奶奶下虫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算没有姑奶奶,你也配做这个领舞?”众人这才明白,降圣节前的诸多意外,竟都是绿玉的手笔。
绿玉猝不及防地被如意教训了一顿,脸也花了,头发也乱了,白嫩的小脸上满是五指印子,好不可怜。
如意怎会轻易放过她,偏要拉着她去城主那里说理去。绿玉理亏,知道去了城主那里必然少不了一顿毒打,她本就是被发落到察部的人,如果连察部也不要她了,她将要去何处求生?于是又是求饶,又是磕头,又是哭,只求如意不要闹到城主那里。李佳一边从后边箍着如意,一边恨不得腾出一只手扇自己这多事的嘴好几个嘴巴子。明知道她这火爆脾气,就不该告诉她真相。
奈何任绿玉如何求饶,还是被教习嬷嬷知道了。永夜城中的每一条生灵,活着是天子的恩典,死了亦是天子的恩典,只有天子才可以生杀予夺,罔顾私利残害同袍是重罪。绿玉被判了一百鞭刑,行刑场地设在演武场,全城围观,杀鸡儆猴。
绿玉被扒去衣服,赤条条地用两跟手腕子粗细的铁链子吊在演武场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在身上,血淋淋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如意起初只觉得解气,看着看着,却觉得恶心难受。淋漓的鲜血流了满地,恐怕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都失掉了,绿玉嘴唇惨白,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如意是个既没有见过死人也从没有杀过人的姑娘。她一路小跑到教习嬷嬷面前,跪着求教习嬷嬷放过绿玉,嘴里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听话,不会再惹嬷嬷生气,请嬷嬷饶了绿玉吧。
可惜,规矩堂的命令,除了城主,谁敢忤逆。若不是看在绿玉还有一副好皮囊的份上,今日便成了永夜城后山上的一副白骨了。绿玉虽然最终留下一条命来,此后却受到了以水仙和兰香为首的众人排挤。
光阴似箭,春去秋来,转眼间李佳和如意都已到了及笄的年纪。这日,教习嬷嬷在课上拿出一副画儿来,教授男女之别。众人看得皆是面红心跳,忸怩不安。如意虽然好奇,终究面皮薄,始终拿着帕子遮着半张脸。
到了夜间,如意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本册子,非要躲在被子里拉着她看。那册子画质精良,细节清楚,直看得二人瞠目结舌,气血翻滚,先后从被子里面露出头来,喘着粗气。
彼时,李佳已是一个戊士,开始出入永夜城执行任务。
“李佳,你去过中都嘛?”如意问。
“没有。怎么了?”
“我想去。”
“为什么?”
“人人都说,中都是这世上最繁华富贵的地方,那里的清歌妙舞楼是这世上最大的歌舞坊,我想到时出城时,能分去那里。”
李佳却不置可否。她已经去过永昌国许多地方,自然也听说过清歌妙舞楼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软红十丈纸醉金迷最是消磨女子。但又想了想,至少衣食无忧,也不用受折手断脚之苦。
她想拆了这永夜城,叫如意不再受这苦,只做个普通少女,嫁个普通人家,做个寻常妇人。但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为什么不说话?”如意问。
李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半欺瞒半安慰地道:“清歌妙舞楼是永昌国最大的歌舞坊,你到了那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最合适不过的。”
如意“嗯”了一身,又追问道:“那你呢?你想进宫去做苍乌卫么?”
苍乌卫,李佳既想去又觉得惶恐。阿云已经先她一步入了宫,听说宫里虽然富丽堂皇,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一想,阿云一个人在宫里岂不寂寞,若自己也去了,好歹有个伴。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想是刚才闹的太凶太累,如意已经沉沉睡着了。
李佳转过头,闭上眼睛,也缓缓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