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笑,我又不是来给你当嘴替的。”林谟在心底这么说。
他知道林瑾华会这么做,瑾华在识海说:“那个疤脸那个样子……哈哈哈……”
“托你的福,我也仗势欺人一回了。”林谟无奈道,笑了一下,然后说:“你倒是回来啊。”
林谟能看到林瑾华的虚影在他眼前晃,就是一直不过来,心里略微有种不妙感的时候,就听见林瑾华说:“再扮我一会儿呗,我不想看到那群人。”
……天知道林谟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无奈但是只能照做。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驱散了部分昏暗。
但是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那个惊惶的疤脸军爷,而是一个身着深色官袍、面容瘦削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吏服的人,还有那个一脸煞白、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胖掌柜。
疤脸军爷缩在最后面,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为首的官员,梓潼郡守,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林谟手中的令牌。他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脸上勉强维持的镇定瞬间被惊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覆盖。
他快步走进牢房,甚至没顾上地上的污秽,目光死死黏在令牌上,似乎在确认那古篆“林州”二字和边缘玄铁纹饰的真伪。
“这……这令牌……”郡守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官威,“姑娘,此物……从何而来?”他的视线终于从令牌移到“林瑾华”脸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林谟抬起眼,眼神平静无波,直视着郡守,语气略带疏离又隐含威压:“我家中所给,郡守大人,识得此令否?”
郡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当然识得。林州,北地八州之首啊。可跨境行事,其刺史府令所至,如林州刺史亲临。这令牌的形制、质地、气息,绝非伪造。眼前这女子……他不敢深想她的身份。
“下官……下官眼拙。”郡守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腰身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是林州贵人驾临,多有怠慢。”他身后的吏员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胖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贵人饶命啊……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都是小人贪心,都是小人的错……”他磕头如捣蒜。
林谟没有理会掌柜的哭嚎,目光依旧停在郡守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怠慢谈不上。只是,我不过按市价买些米粮,欲救城外饥民,何故成了哄抬物价、扰乱市易的妖人?还劳动郡尉府兵丁,锁链加身,押入此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缩在后面的疤脸军官和跪地的掌柜,“益州梓潼郡的官威,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郡守只觉得后背的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连声道:“误会啊……天大的误会,定是这刁奴和下面的人办事糊涂,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下官……下官……定当严惩,绝不姑息。”他狠狠瞪了一眼跪地的掌柜和后面的疤脸,“来人,将这哄抬粮价、诬陷贵人的奸商,还有这办事不利、惊扰贵人的蠢材,给我拿下!
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几个衙役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哭喊的胖掌柜和面无人色的疤脸拖了下去。牢房里只剩下郡守和他带来的几个心腹,气氛更加压抑。
“贵人受惊了,下官这就恭送贵人出去,定当设宴赔罪……”郡守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出去?”林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急。我还有些话,想问问郡守大人。”
郡守的心又提了起来:“贵人请讲,下官知无不言。”
“城外每日饿殍遍地,城内粮行囤积居奇,一斗粟米价抵千金。朝廷的赈济何在?郡府的作为何在?”林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锥子,刺向郡守,“这梓潼郡,究竟是晏朝战后的梓潼郡,还是任由蠹虫盘剥、坐视百姓成枯骨的——死城?”
郡守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他能说什么,说朝廷的赈粮被层层克扣?说郡尉府和粮商勾结牟利,说他自己也从中分了一杯羹?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吐。
“贵……贵人明鉴……”他只能含糊其辞,“下官……下官亦有难处……天灾人祸,流民四聚……”
“难处?”林谟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见这郡尉府兵丁倒是膘肥体壮,力气也大得很。想来郡守大人的难处,并非在养兵安民上。”他向前一步,令牌在他手中似乎流转着微光,“林州虽在北地,却也闻晏朝律法森严。这梓潼郡的规矩,我今日已亲身体会。不知这规矩,与晏朝律法,孰大孰小啊?”
郡守腿一软,差点跪倒。林州府令在此,若她真以此令行权,将梓潼郡情上报朝廷或直接插手……他不敢想那后果。林州的权势,远非他一个小小郡守能抗衡。
“贵人息怒啊!”郡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下官……下官这就开官仓,放粮赈济,严查不法粮商,定给贵人、给梓潼百姓一个交代。”他的腰身已经低的很下去了。
“交代?”林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我要的交代,不是给我。是给城外那些刚经历了战火的人,给巷子里那些无声无息倒下的人。”他收起令牌,“明日此时,我要看到官仓开仓,米价平抑。郡守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郡守那灰败绝望的脸,径直向牢门外走去。郡守和手下慌忙让开道路,躬身相送,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走出阴暗的牢房,外面炽烈的阳光兜头罩下,刺得林谟眯了眯眼,空气依旧燥热污浊,带着尘土和腐烂的气息。
他,或者说,顶着林瑾华躯壳的林谟,站在刺目的光线下,腰间空空如也,沉甸甸的灵石锦囊换成了米店的粟米,府令被他收了起来。
他赢了这场小小的交锋,用林州的权势压垮了地方的龌龊,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半分轻松。权势可以逼人低头,却填不满那些干瘪的肠胃,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巷子里老妇人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他抬眼,看向巷口的方向。木须臾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碑,阳光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滚烫的路上,他似乎察觉到了林谟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喧闹又死寂的街市,在灼热的空气中短暂相接。
木须臾的眼神很深,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林谟能感觉到,那潭深水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翻涌。他看到了“林瑾华”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也看到了紧随其后、面如死灰的郡守一行,但他什么都没问。
林谟朝他走去,脚步不快。识海里,真正的林瑾华终于不再晃悠,安静下来,似乎也在感受着外面这沉重而荒诞的一切,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疲惫。
“解决了?”当林谟走到近前,木须臾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淡,但尾音似乎比平时更轻一些。
“嗯。”“林瑾华”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字。他抬手,将身体还给识海中真正的主人,仿佛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担。林瑾华的意识重新接管了身体,那瞬间的凝滞感只有她自己和林谟能察觉。
她握了握空悬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令牌的微凉和方才牢房里的湿冷。她看向木须臾,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目光越过他,投向巷子深处那些蜷缩在阴影里、气息奄奄的身影。
权势压服了郡守,逼出了官粮,可死亡,并未因此停歇。这炎夏的绝望,厚重得如同梓潼郡上空永不散去的闷热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他们这些闯入者心上。
“走吧师兄,我们继续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