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深秋的京城,天空变得高远而萧索。
从台北载誉归来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生活的节奏似乎正要回归到那种充实而规律的轨道上。
然而,命运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它冰冷而残酷的獠牙。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二下午。
我刚刚在红星生产社的录音棚里,与乐手们初步敲定了为零点乐队创作的《爱不爱我》的编曲框架。
歌曲强劲的节奏和直击灵魂的拷问,与窗外渐起的秋风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工作暂告段落,我正收拾乐谱,准备去出版社商讨《明朝那些事儿》第三册封面设计的事宜。
就在这时,陈健添先生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他的秘书,一位平时总是轻声细语的姑娘,此刻却脸色煞白,眼眶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电话记录纸,快步向我走来。
“浩彣……电话,你家里打来的,急事……”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将那张纸塞到我手里。
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我低头看去,纸上只有寥寥数字,是慌乱而扭曲的笔迹:
“外公病危,速归。”
外公,我的外公!
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耳边录音棚里还在隐约回荡的《爱不爱我》的旋律,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和荒谬。
我重生以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光环,在这四个字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叔!”我猛地抬起头,声音是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沙哑,“我要回家!现在!”
陈健添先生闻讯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我的脸色和手中的纸条,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我马上帮你订最快的机票!你别急,路上小心!”他迅速安排助理去办理手续,又往我手里塞了一叠钱,“带上,以防万一。”
我甚至来不及回招待所收拾行李,只抓起随身的背包,便在陈先生助理的陪同下,直奔机场。
一路上,我紧咬着嘴唇,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染上金黄的银杏树,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外公在田埂上摔倒的画面,母亲接到噩耗后瞬间塌下去的肩膀,灵堂上摇曳的烛火和刺眼的招魂幡……
不,不会的!这一世,我明明反复叮嘱过,我明明让他们留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难道,命运的轨迹真的如此顽固,无法撼动?
我所谓的“先知”,在生老病死这天地法则面前,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吗?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我的心却比这万米高空更加寒冷和失重。
抵达省城,又转乘汽车,一路颠簸,当我终于在夜幕降临时赶到县医院时,看到的却是走廊里母亲哭到几乎晕厥的身影,和父亲、舅舅们那写满悲痛与疲惫的脸。
“浩彣……你回来了……”母亲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泪水浸湿了我的肩头,“你外公他……他走了……就在今天早上……”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不是说……不是说好了留在镇上吗?怎么会……”我的声音干涩。
舅舅红着眼圈,哽咽着解释:“你外公……他放心不下老屋,想着农忙过了,回去看看,收拾收拾……就在堂屋门槛上……绊了一下,摔了……头磕到了石阶上……”
堂屋……不是前世的田埂上……时间也偏差了……但结局,依旧。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是亲人们压抑的哭声。
我做到了改变,改变了地点,改变了直接原因,甚至延缓了时间,却终究没能改变那个最终的结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所有的才华,所有的名声,所有的财富,在外公冰冷的遗体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外公的灵堂设在了老家的堂屋里,正如我记忆中那般,只是更加破败了些。
黄色的招魂幡在秋风中无力地摇曳,唢呐声凄厉地划破乡村宁静的天空。
前来吊唁的亲友邻里络绎不绝,他们看到我,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惋惜,或许也有一丝对我这个“名人”突然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好奇。
我穿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灵堂一侧,机械地向每一位前来祭奠的人还礼。
按照家乡的习俗,我这个外孙是没有资格跪在内堂答礼的,这算是舅舅们默许吧。
香烟缭绕中,外公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异常安详的面容,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起小时候他把我扛在肩头去看戏,想起他偷偷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塞到我手里,
想起我更小的时候,偷拿他放在凉席下叠的整整齐齐的零钱小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