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29日,深夜十一点零七分。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t2航站楼时,我的耳朵里还残留着《Uptown Funk》鼓点反复撞击的嗡鸣,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蜂群在颅内筑巢。
十二个小时的越洋飞行,身体困倦得像被掏空又填满沙袋,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血液流过太阳穴时摩擦血管壁的细微声响。
洛杉矶的阳光和喧嚣还黏在皮肤上——那种干燥的、带着海水咸味和汽车尾气的热。
北京夜里的凉风从机舱门打开的缝隙灌进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那层黏腻的伪装。
撕裂感。
从一个世界被硬生生拽回另一个世界。
前者华丽、外放、追求极致的感官刺激,像打翻的调色盘;后者深沉、内敛、在几千年的黄土层下寻找表达的出口,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宣纸。
高军的助理小陈来接我,车子驶上空旷的机场高速。
窗外是熟悉的北方平原夜景,稀疏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明灭,像沉睡巨人的呼吸。
偶尔有运货的大卡车呼啸而过,红色的尾灯在夜色里拉出长长的光轨,瞬间照亮路旁白杨树笔直的轮廓,又迅速消失。
“小田总,直接回招待所还是去公司?”小陈问,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
我想了想:“去录音棚。”
“现在?都半夜了。”他看了眼仪表盘上的电子钟,绿色数字显示23:42。
“嗯,现在。”我把车窗摇下一道缝,让冷风灌进来,驱散最后一点昏沉。
我需要立刻切换状态。从《Genesis》的全球声波,切换到《华夏》的根脉与新生。
这两张专辑像我的两个肺,一个呼吸世界的空气,一个呼吸故土的气息。缺了哪一个,都会窒息。
车子在北四环上行驶,深夜的北京空旷得陌生。
白天的拥堵、喧嚣、人流全部消失,只剩下路灯孤独地站立,把银杏树新发的枝叶影子投在空旷的街道上,像一幅幅流动的水墨剪影。
这座城市在沉睡,或者说,在用它的方式休息,积蓄力量等待明天的苏醒——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录音棚在北四环的一个地下室;里面是全套的进口录音设备——SSL调音台、Neumann话筒、满墙的效果器机架,电线像藤蔓一样在地板槽道里穿行。
这是去年艾伦来的时候租下来的,当时多方煎熬、资金吃紧,高军说我疯了——一个月五万租金,就为了个录音的地方。
但我觉得值。音乐需要气场,需要空间,需要那种能让声音自由生长的环境。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里面亮着灯。
林浩坐在调音台前,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整个人陷在工程师椅里,像一尊入定的佛。
他是九七年高军从大公司挖来的制作人,从王斐的《流光絮语》到黄西的《黄土》……
现在才三十出头,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但手指修长白皙,在调音台的推子间滑动时,像钢琴家在弹奏无声的乐章——推高,拉低,微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
听见声音,他睁开眼,眼神里有熬夜的血丝,但很亮:“回来了?”
“嗯。”我把背包扔在旁边的沙发上,那是个老式皮沙发,皮革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在听什么?”
“《俑》的弦乐小样。”他摘下一边耳机递给我,“刚录完,你听听。我找了中央音乐学院民族乐团最好的八个乐手,录了整整一天。”
我接过,戴上。耳机里传来弦乐的声音——但不是西方交响乐团那种恢弘的、整齐划一的齐奏,而是更细腻、更东方化的表达。
大提琴低沉如大地深层的呼吸,中提琴婉转如溪水流过石缝,小提琴高亢处像黎明时的鸟鸣,但所有声音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类似古琴泛音的质感里,像隔着千年的雾气传来。
这是林浩花了两个月研究的成果:用西方的弦乐器,模仿中国古乐的韵味。不是简单的旋律移植,是气韵的转化——让提琴“唱”出古琴的“吟猱”,让弓弦摩擦出琵琶的“轮指”。
“怎么样?”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控制台边缘。
“大提琴再沉一点。”我闭着眼睛听,让声音在脑海里形成画面,“不是音量,是质感。要像兵马俑刚从土里挖出来时,那种带着泥土腥味的沉重——不是死沉,是蓄势待发的沉,好像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林浩在笔记本上记下,用的是铅笔,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明白。还有呢?”
“小提琴的高音区,加点颤音,但要克制。”我睁开眼睛,看着控制台上跳动的电平表,“不是情绪化的颤抖,是……像陶俑表面彩绘褪色时,那种细微的龟裂。很轻,但你能感觉到它在蔓延。”
他停下笔,看着我,眼神复杂:“你这要求,有点抽象。”
“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
林浩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兴奋:“对,我知道。所以才跟你干活——虽然会被逼疯,但做出来的东西,别处没有。那种‘别处没有’,是会上瘾的。”
我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冰凉的黑白键在指尖下陷。
弹了几个音,《俑》的主旋律简单到只有五个音符,但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这让我想起在西安的那个早晨,王老唱秦腔时的样子——脖子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去吼那一嗓子,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飞舞。
那不是表演,是祭祀。用声音祭祀那些被时间埋葬的生命,祭祀那些无名无姓、却曾真实活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