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京城,春意像是被这场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水给绊住了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倒春寒凉意。
白日里喧嚣的街道,在入夜后也被这雨幕洗刷得清冷了几分,只有霓虹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如同此刻潜藏在商业浪潮下的暗流,光影迷离,虚实难辨。
招待所里,灯光明亮而温暖,与窗外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桌上摊开着“星海创作营”第二期的策划草案和首期学员的潜力评估报告,墨迹未干,记录着这段时间我们高速发展的轨迹。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急促。我应了一声,高军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湿气。
他显然回来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撑一把像样的雨伞,深色外套的肩头被雨水浸染成更深的颜色,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使他平日里沉稳干练的形象添了几分少见的狼狈。
“小田总。”高军的声音有些低沉,没有了往日的寒暄,他甚至没顾得上擦一把脸上的水珠,便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皮质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折叠整齐的传真件副本,递到了我的面前。
纸张还微微带着打印机工作时残留的温热,与这雨夜的凉意格格不入。
“我们可能遇到点麻烦。”他开门见山,眼神凝重,“或者说,有人看我们不顺眼了,觉得我们这块蛋糕香,想伸手来掰一块,或者,干脆想把我们的盘子掀了。”
我接过那份传真,纸张在指尖传递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展开来看,抬头上是一家名为“皇冠娱乐集团”(crown Entertainment Group)的香港公司标志,设计得颇为花哨,带着一股港岛特有的浮华气息。
传真是中英双语,格式规范,用词乍一看甚至带着商业信函的客气,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精心包装下的、居高临下的强硬。
信函的核心内容是指控。对方声称,他们公司早在半年前——也就是大约九七年下半年,就开始秘密策划并筹备一个面向内地市场的、大型新人选拔与长期培养计划,命名为“神州新声”。
信中煞有介事地描述,该计划的“核心理念”、“运作模式”、“阶段性目标”、乃至部分用于内部动员和未来宣传的“口号”,都与我们“星海创作营”以及我们后续正在规划的新人推广计划“存在惊人的高度相似性”。对方用一种近乎武断的语气认为,这种“相似”绝非偶然的巧合,而是暗示我们可能通过“非正当渠道”获取了他们的商业机密,存在“不正当竞争”或“商业理念抄袭”的嫌疑。最后,他们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要求我们在收到此信函后的十四天内,给予他们一个“充分且合理的解释”,并“立即停止一切可能侵权的行为”,否则,他们将“毫不犹豫地考虑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行动与商业手段,以维护自身合法权益”,措辞间充满了隐晦的威胁。
我逐字逐句地看完,眉头不由自主地微蹙起来。这家“皇冠娱乐”我确实略有耳闻,并非什么业界翘楚。
印象中,它背景复杂,与一些港澳地区的灰色资本往来密切,在香港本地娱乐圈的风评不佳,素以手段激进、擅长钻营法律空子、并惯用舆论压力进行商业讹诈而着称。
他们就像潜伏在深水里的鲶鱼,专门搅动浑水,趁机牟利。
“他们有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证据吗?比如,他们所谓的‘神州新声’计划书的时间戳?比我们更早的公开宣传资料?或者任何能证明我们‘接触’到他们机密的证据?”我放下传真,抬头问高军,声音平静,但内心已开始快速盘算。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高军回答得斩钉截铁,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着怒意的鄙夷,“纯粹是空口白话的指责,连一张所谓‘理念相似’的对比分析图都没有,完全停留在口头描述和主观臆断上。收到传真后,我立刻让同事们紧急核查了所有公开信息。可以确定,他们的‘神州新声’计划,直到上个月中旬,才在几家影响力有限的香港小报和一本娱乐八卦杂志上,登出了第一期模糊不清的招募广告和概念宣传。这比我们‘星海创作营’第一期正式启动并公开招募,足足晚了将近七个月!而且,从他们已披露的有限信息看,其运作模式还是老一套的电视选秀比赛加短期培训,强调的是快速造星和商业变现,跟我们这种注重创作能力培养、强调音乐本身、采取长期、封闭、大师引领的创作营模式,从根子上就是两回事,何来抄袭之说?”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眼神锐利:“小田总,这分明是看我们‘星海’势头太好,不仅在内地打响了名号,最近几首出自创作营的作品在香港电台打榜也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开始触及到他们那点可怜的市场份额了。所以他们急了,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碰瓷。目的无非两个:要么,讹我们一笔‘和解费’,轻松赚一笔快钱;要么,就是想通过这种无休止的纠缠和诉讼威胁,搅黄我们接下来的项目推进,拖延我们的发展速度,为他们自己争取喘息和模仿跟进的时间。这是一种典型的商业骚扰策略。”
我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窗外,雨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早已料到,“星海”这艘刚刚启航、却展现出惊人速度的航船,在驶向更广阔海域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各种风浪,包括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礁石和窥伺的恶狼。“皇冠娱乐”的挑衅,不过是第一次明确的警告罢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未来的航程中,类似的,甚至更凶险的挑战,只会更多。
心中的思绪电转,迅速形成了清晰的应对策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光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的沉稳。
“让赵振律师处理。”我果断下令,语气没有任何犹豫和拖泥带水,“立刻以‘星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正式名义,起草一份严正的法律声明函。声明中,第一,要依据确凿的时间证据——我们项目立项、宣传、启动的完整时间线,以及他们项目首次露面的时间点,形成无可辩驳的事实链,清晰、有力、彻底地驳斥其所有无理指控。第二,要详细列举我们‘星海创作营’独特的核心理念、运作模式、课程体系、导师构成等,与对方所谓的‘神州新声’进行本质上的区分,证明所谓‘高度相似’纯属无稽之谈。第三,要明确指出对方此种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发出带有威胁性质信函的行为,已构成对我公司商誉的诋毁潜在威胁和商业骚扰。最后,声明中必须明确强调,我们保留就此事追究其法律责任、包括但不限于反诉其诋毁商誉、进行不正当竞争的一切权利。措辞上,务必做到专业、精准、强硬,不留任何模糊空间和可供其曲解的回旋余地。”
我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淌,将窗外校园的点点灯光和远方那片繁华都市的霓虹切割成无数晃动的光怪陆离的色块。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另外,”我转过身,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这份原始的挑衅传真,连同我们即将发出的、措辞强硬的律师声明,一并抄送一份副本,给我们关系良好的那几家香港和内地主流媒体朋友,比如《东方日报》、《明报》的财经版块,以及内地和我们合作密切的几家音乐、财经类杂志。不必刻意要求他们就此事件报道,只是以一种行业信息互通的方式,让他们知道有这件事,了解‘星海’对此的态度和立场。有时候,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我们要主动把这件事放在阳光下,防止对方在背后搞小动作,利用信息不对称散布谣言。”
高军仔细听着,眼中原本的凝重逐渐被一种跃跃欲试的锋芒所取代。
他显然完全理解并赞同我的决策。“明白!”他应道,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有力,但更添了几分坚决,“对这种无赖公司,就不能有丝毫示弱,必须第一时间给予最强硬的回击,彻底打掉他们的侥幸心理和嚣张气焰。我这就去联系赵律师,和他一起起草声明,确保在法律层面无懈可击。最快明天上午,就能通过正式渠道,将我们的声明发到‘皇冠娱乐’以及相关各方手中。”
他小心地将那份带来麻烦的传真副本收回公文包,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然后,他挺直了脊梁,像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将领,向我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坚定而急促,很快消失在雨声的背景音里。
招待所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一人。我重新坐回桌前,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象征着“星海”生机与未来的文件。
这份来自“皇冠娱乐”的传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但也仅仅只是涟漪。